来源：《章回小说》2001年第11期
栏目：军中奇人
祁智是军分区著名的大力士。但他最初出名不是因为力，而是因为吃。
祁智是69年兵，入伍时已有22岁，在一伙新兵中年龄偏大。他皮肤蜡黄，个子不高，凸额凹眼，鼻子扁平，一张嘴又大又阔，浑身上下圆鼓鼓的，不仅其貌不扬，而且走起路来，腿一盘一盘的，有些不协调，丝毫不能讨人喜欢。祁智被分在军分区松柏边防站。王连长看祁智那份长相，便让他去七班当了驭手。
松柏边防站是一个大站，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连队配有一个七五无后座力炮排。七五无后座力炮靠骡马驮运。祁智喂的是头大青骡，已叫复退的老兵调教得十分驯善，只要稍加用心，即令大青骡灵性没有长进，谅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祁智成天萎靡不振，大事小事都做不好，大青骡便掉了不少膘。王连长十分生气，问：“祁智，到底怎么回事？你这个兵还想不想当了？”
祁智忸怩一阵，说：“连长，我饿……”
“你饿？’王连长有些诧异，“那为什么不吃饱？”
“全班的饭打回来，，就那么点，咋吃得饱？”祁智虽属炮七班建制，但日常起居训练却在驭手班。驭手班由各炮班驭手及几个勤杂人员临时组成，有军事任务时才回到各自所在班排，因此驭手班就不像各战斗班那么正规。祁智是新兵，吃饭时没有老兵那样放得开，手脚一慢，同样的饭食别人吃得肚儿圆，祁智却觉得只塞了个牙缝，时间一久，便周身乏力，现出一副窝囊相。几个老兵便寻他开心，推他一歪，扛他一斜，摔他一倒。老兵们便纷纷摇头：“这兵！这兵！””但无论老兵们怎样动手动脚，眼含轻视，祁智只是嘻嘻地笑，不怒不恼。班长便制止那些老兵，不要欺负老实人。老兵们虽不再逗祁智，但祁智的窝囊却在松柏边防站出了名。连指导员升迁，职务暂缺，王连长军政一肩挑，成天忙得不可开交，有些事情便顾不过来，虽知祁智窝囊，却不知祁智能吃，现听祁智说未吃饱，就大出意外；。当兵吃粮，自古如此，岂能让战士挨饿？特别是边防一线连队，粮食在定量标准之外，分区还适当予以补助，连队并未在战士的口粮上打多少算盘，也从未听战士说吃不饱。王连长以为祁智说谎，开饭时就叫炊事班两个战士抬了一蒸屉馒头给驭手班送去，对全班战士说：“今天让祁智先吃，祁智吃完你们再吃。”然后对委委琐琐站在一旁的祁智说：“祁智，吃！今天让你吃饱。”祁智见连长不像开玩笑，眼睛立刻笑得眯成一条缝。
松柏边防站有一百多人，伙房所用的蒸屉一米二见方，又大又圆净重四两的馒头可蒸十六个。祁智眼睛盯着那些白暄喧的馒头，吞了一口唾沫，立刻像饿狼般地随手捏起一个，张开大嘴，一口咬掉了半边，莱也不用，三嚼两咽便下了肚，不一会便风卷残云般地将蒸屉的馒头消灭了一半。驭手班的人吓坏了，谁也不曾想到祁智这么能吃，炊事班的两个战土也吓得倒吸了一口气，三脚二步赶回，将此消息一宣布，几十名用完餐的老兵一哄，便在一班长黄克勤的带领下赶去驭手班看祁智的饕餮之相。
黄克勤是混血儿，母亲系俄罗斯人，因此一口俄语说得滚瓜？留圆，是连队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身材魁梧，精力旺盛，生性活泼，爱逗爱闹，无论在哪里听到一点可笑的事，便要前去凑趣。松柏边防站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生活枯燥，因此黄克勤这一性格很得老兵们的欢心，闲时无事，都爱到步——班找黄克勤寻乐子。黄克勤在连队便很有号召力。此时王连长眼睛正瞪得滚圆，痴痴地望着祁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王连长是山东大汉，一米八几的个头，壮如犍牛，饭食惊人，力大无穷，当了十几年兵，还未见有人能吃过他的，更未见过这么能吃的战士，脸色就莫名其妙地现出一丝恐慌，心想，连队出了这么个能吃不能干的饭桶如何是好？当祁智伸手要抓第十三个馒头时，王连长猛一扬手将馒头夺去，说：“祁智，行了！我服了你。别吃了，再吃胀死了我不好交待。”
老兵们哄的一声大笑。祁智便脸红红地，有些羞羞答答地退到一边。
王连长想想不是事，便细细端详了一阵祁智那份长相，越看越觉得有些奇人模样，便问：“祁智，十二个馒头，净重四斤八两，现在该吃饱了吧？”
祁智拍拍肚皮，说：“还是不饱。”
王连长牙齿一咬，问：“那吃多少算饱？”
“你让我将这一蒸屉馒头吃完试试。”祁智咂了咂嘴。
王连长摸摸脑袋，犹犹豫豫一阵，便回头看身旁的老兵。
一班长黄克勤就恶作剧地说：“吃！连长，让这小于吃！不让战士吃饱，传出去岂不败坏了连长的名声？”
王连长不放心，将祁智的肚皮摸了又摸，心中不免又吃了一惊。祁智的肚皮不像是肉长的，而像是铁疙瘩上蒙了层厚橡皮，既坚挺又皮实，便知其未说假话，点点头，说：“好！你小于有本事就将这蒸屉馒头吃完。”祁智就坐了下来，从饭盆里舀了满满一大碗汤莱，端到一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不一会，那剩在蒸屉的四个大馒头又落进了祁智的肚里。祁智又舀了一大碗汤喝了，这才打个饱嗝，说：“连长，差不多了。”
王连长眉头皱了几皱，有些发愁，说：“你小子说实话，到底吃饱没吃饱？差不多了是啥话？差多少你要让我心中有数，我好向分区打报告要粮。”
“连长，这么多老兵看我吃，不好意思。”祁智讪讪地笑着，像是怕连长操心，安慰道：“连长，别发愁。如果不是最近一段时间饿狠了，这么大的馒头，正常情况，早中晚三餐，我节约着吃，一二十个也就差不多了。”
老兵们又是一阵大笑。一班长黄克勤就挤眉弄眼，伸出根指头戳着七班长卢玉的脊背，仿佛在说，看；看你班里这个好兵！卢玉脸上有些挂不住，说：“祁智，你他妈的，二十个馒头是八斤粮食，你还要节约着吃！你那肚皮到底是水桶还是水缸？松柏边防站一百多名兵，都要像你，岂不铁打的营盘也要吃垮广
王连长见七班长如此说，也止不住叹了口气，想半天才说：“祁智，既当兵入伍，部队就不怕你吃。量你饭量再大，松柏边防站你也吃不垮，军分区你更吃不垮。怕的是你对不起吃下去的粮食……”
王连长尚未说完，祁智就不停点头，说：“那是，那是。我爹说，能吃能干，才是好汉。我只要吃饱了，”祁智将那只短短的胳膊举起来，“试试，试试！”
王连长不知祁智要试试什么，但见他那副凸额，凹眼，颟颟顸顸又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可笑，就问“祁智，你爹是干什么的？”
“杀猪的。”
“杀猪的？那你会不会杀猪？”祁智摇摇头。“我想杀猪，但我爹不让我杀猪，说杀猪没出息，要我当兵吃粮，干大事。”大概见连长对他的话不感兴趣，又双手朝怀里一楼，“我不会杀猪，可会抱猪呀！抓水瓢呀！抱猪、抓水瓢连长知不知道”
王连长不明白抱猪、抓水瓢是什么能耐；正在踌躇，老兵们却早已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七班长见祁智有些活宝，就又气又笑地说；“祁智，不要出洋相！”祁智就急忙噤口。一班长黄克勤就上前摸摸祁智的头说：“祁智，，你抱你媳妇还差不多，抱猪干什么？要是抱着头老母猪，情绪来了，小心犯错误。”老兵们就更笑得前仰后合，将祁智当括宝耍了起来。王连长见祁智脸红红的，就急忙用眼色将老兵们制止住。老：兵们虽不再闹，但王连长心里对祁智就有些泄气，心想，就你那德行，还要当好汉，干大事？你要是会杀猪，去炊事班当个火头兵还差不离，好的歹的，残汤剩水有你吃的，也省得在驭手班，与战士们争粮，但嘴上却鼓励道：“祁智，部队最需要的就是好。汉；不怕累不怕苦，不怕流血不怕牺牲，才是好兵。”
祁智见连长如此说，就一挺胸脯举手敬了个礼，说：“连长。是！”但他胸脯未挺出来，肚子却挺出来了，头上又未戴军帽，叉开的五指就在太阳穴那里划拉着。王连长本想纠正他一下，想想还是罢了，摆摆手，说：“祁智，三年义务兵，你就在驭手班干着，把骡子养好。吃不饱你找我。骡子掉了膘出了事我找你！”说着挥挥手，就带着战士们走了。
不久，祁智便声名远扬，军分区人人知道他一顿能吃六斤多粮食。分区后勤部长亲自来松柏边防站验证后，祁智的口粮便特批到每月一百五十斤，并指示，余下不够，由松柏边防站自行调剂解决。
祁智再度出名是在边防站进行军事训练时。那时中苏关系已十分紧张，边防一线小磨擦小纠纷不断。因此军分区各部队的战备工作便抓得很紧。松柏边防站首当其冲，更是箭在弦，刀出鞘，厉兵秣马，强化训练，枕戈待旦。
王连长亲自抓七五炮排和重机枪排的训练，不论阴天下雨还是烈日炎炎，均不定时地将两个排拉到远离营区的戈壁滩或深山老林进行实战演练。一会隐避，一会急行军，一会架枪架炮，一会火力急袭，战斗口令喊得惊心动魄，枪声炮声震天动地。祁智是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模的军事演练，既兴奋又紧张，一双小眼睛不停地眨巴，感到很新奇，很开心。祁智是驭手，只要将大青骡牵引好，隐蔽好，不让其被枪声炮声惊吓了，撒腿乱跑，暴露目标，任务也就完成了。因此，在全班其他炮手进行战术、战斗演练时，祁智除了在一旁观察炮手、枪手将目标击中没有，暗暗评价一通谁行谁不行，还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左顾右盼，看看周围的景物。祁智发现，，枪炮声中，那些本来看上去什么也藏不住的草丛，灌木林、山旮旯，竟常常奇迹般地窜出兔子、黄羊、野猪，闪电一般地从他眼前掠过，慌不择路，跌跌撞撞，钻进草莽，丛林，岩隙，模样千奇百怪，十分生动有趣。祁智不知它们是如何隐藏在他的眼皮底下的，更不明白边防一线为何有如此多的野物，脸上就不时现出一副惊惊乍乍，疑疑惑惑的表情。班长卢玉回来取装具，见他如此模样，就问：“祁智，你怎么鬼头鬼脑的，一点敌情观念也没有？”祁智有些不好意思，说：“班长，我在想……”卢玉未等他说完，又问，“是不是在想下一餐吃什么？”祁智本来想的不是这事，见班长如此说，顿时觉得肚子真的有些饿了，就顺水推舟，急忙点头。卢玉就说：“祁智，你他妈的真是饿死鬼投胎，除了吃就再不知道别的。要打仗了知不知道？苏修亡我之心不死知不知道？”祁智就讪讪地笑，然后又表情严肃地点头，说：“知道！班长，这话连长说了一百遍我怎能不知道？要打就打，老子不怕他个小舅子！”卢玉是第一次听见祁智口出豪言，深感意外，就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祁智，革命军人就应该有这个胆魄。”祁智受到班长的表扬，心里就有几分高兴。
部队紧紧张张地连续训练了一个多星期，人马便有些疲惫。训练间隙便少不了要搞点活跃部队，鼓舞士气的工作。主连长生性豪爽，爱好文体，没事时常吼两嗓子山东吕剧，因此，松柏边防站的文体活动就搞得相当活跃。王连长将两个排的兵归拢到一起，简单一动员，文体骨干们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北方兵说段快板，南方兵唱支小曲，维吾尔、哈萨克兵跳个民族舞，一时掌声不断，笑声不绝，闹腾得十分活跃。祁智看得有趣，咧着大嘴嘻嘻地笑，有种跃跃欲试的样子。这模样被王连长发现了，就鼓励道：“祁智，你也来唱支歌！”祁智有些不好意思，双手乱摇，说：“连长连长，不行不行！”班长卢玉见祁智那副狗肉包子上不了正席的样子，三脚二步赶过去，一把将他拉到人群中，说：“什么行不行！不行也要练练。不要三年兵当完了，就知道喂骡子。”王连长就带头为祁智鼓掌。战士们想看祁智出洋相，就起哄般地高喊：“祁智，来一个！祁智，来一个！”
祁智被逼急了，红着脸从口袋里摸索出个小本，说：“我不会唱歌，给大家朗诵首诗行不行？这是我费了老劲才琢磨出来的。”
祁智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
新疆是个好地方，
戈壁沙滩宽又广，
风吹一片白茫茫。
又有兔子又有狼，
还有狗熊和黄羊。
抓来一只煮煮吃，
喷香喷香喷喷香！……
祁智还未念完，官兵们已一个个笑得喘不过气来。祁智有些害羞，不知所措地望着王连长。王连长抹着笑出的眼泪，说：“祁智，这就是你作的诗呀，还有没有，再念再念。你这诗很实在，很耐琢磨，也很耐饥。那些野味全连官兵虽然没有吃到，但听一听与你的感觉也是一样的，喷香喷香喷喷香！”王连长嘴里咝的一声，似乎有口水流下。他夸张地抹抹嘴，“我怎么就没与祁智想到一个点子上，抓来一只煮煮吃呢？”
官兵们又哈哈大笑起来。祁智面红耳赤，有些沮丧地退到一边，想了想，又折回来，说：“别笑！我按连长的指示，将诗朗诵完。”祁智咕咚一声吞口唾沫，又高声念道：
又有营养又省粮，
官兵人吃人喜欢，
身体养得呱呱叫，
打得苏修无处藏！
祁智朗诵完，又抬头看着王连长。王连长早已不笑了，认真地看看祁智，又看看两个排的战士。有几个不识相的兵还想逗乐，王连长便严肃地挥挥手，说：“训练打仗，苦了累了，同志们笑一笑乐一乐是应该的。但笑过后要想想问题。祁智的诗写得怎么样先不说，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祁智决不窝囊！他肯动脑，是有心人，而且时时不忘将苏修打得无处藏，仅这点就值得大家学习，值得我学习。祁智只要保持这个劲头，一定能成为好兵。同志们说对不对？”
官兵们严肃起来，静了片刻，便雷鸣般地一声吼：“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