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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床

来源:《天涯》2009年第03期

栏目:文学

整个神经病区的人都知道躺在三号病床上的那个女人,不是因为她长相,她的长相事实上病区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看上去她已经没有长相了——所有的五官都没有在原来的位置上,双眼鼓出,鼻子歪斜,嘴噘起。牙齿从里头往外嚣张地探出,好像是被塌陷下去的两腮生生挤出来的。一个五官变形的人,通常也看不出实际年纪,不过护工说她应该有四十三四岁了。

护工是一个来自郊县的年轻女人,爱笑,不笑的时候嘴角往上扯起,看上去也像在笑,但她不太爱说话,背也有点驼,走路做事永远不紧不急,几乎呈现慢吞吞的状态。其他的事,比如喂食喂药,或者眼盯着吊瓶查看点滴的节奏速度,她都跟别人没有区别,定时定量遵医嘱,特别的是,每次给病人换衣服或者擦洗身子、清尿清屎,她都会把布帘拉上。这一间病房是监护室,五张床,男女混住着病情较重的四个病人,每个病床之间都安着布帘,但其他人却从没动手将其拉上。都这样子了,这样子是指人的一切正常状态都面目全非了,依附在正常思维上的荣辱羞臊也荡然无存,人无非是人,肉无非是肉,概念非常单一。在这一点上,病人、病人家属和护工之间基本上已经达成默契:命尚且朝不保夕,有精力应该用在与死神对抗上而非与世俗。

从早到晚的大部分时间里,三床病人都不倦地一声接一声嚎叫,是那种既像委屈又像撒娇更像恼怒的嚎叫,拖腔拖调,响亮悠长,绕梁几圈。除了确实已经沉沉入睡,大家发现,三床病人能够安静下来,只有在护工为她擦尿清屎的时候。每一次拉上布帘之后,好像那帘子是个塞子,一下子堵紧了三床的嘴。那几分钟里,里头的内容都被遮蔽了,只看得见那块嫩绿色的帘子一拱一拱地蠕动,护工的双脚从底下露出来,她在里头忙这忙那,忙过几分钟,端一盆水出来,拉开布帘,骇人的嚎叫就紧跟着她脚步一声紧似一声地从里头传出。

有人间,她为什么这么叫呢?是不是很痛?

护工笑笑,说,她没有意识了,什么都不懂。

这样的解释似乎并不能说得通。回头看看床上的人,她鼓起的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身子拧麻花一样往左边扭去,两手端在胸口上。十指全都紧张地抠到一起,抠成卤鸡爪的形状,完全变形失控。而那双脚,也只剩下脚形了,一块块骨头清晰地从几乎透明的皮下有棱有角地隆起,肉几乎全无。如果有人继续往下问,护工会把自己所知的细细说出来,她会告诉对方,三床病人是被汽车撞的。怎么撞成这样?因为那天是骑电动车,一辆卡车从旁经过,只是轻轻一刮,电动车就霎时飞出,车倒人伤。是头先着地的,其实并没多少血流出,甚至几乎不见伤口,因为浓密的头发把伤口覆盖住了。刚进医院时据说人还是清醒的,眼睛能一眨一眨的,隨时准备开口说话似的,慢慢的竟拐了个弯,往越来越糟的方向滑去,任谁也阻挡不了。护工说已经两年多过去了,不过她接手护理也才四五个月,所以车祸的具体情形,并不是了解太多。卡车司机以及保险公司才赔了二十几万,可是这两年多下来,已经花去一百多万元了,都是三床病人的老公付的钱,这些,她也只是听来的,是否确切?无法知道。

大家的好奇于是就来了,因为三床的老公没几个人看到过,都是匆匆地来,坐都没坐下,又匆匆地走了。护工替这个男人找了个理由:要去挣钱,不挣哪有钱看病?这话倒是都把大家说服了。三床躺在那里,已经失去作为妻子的全部能力,她老公就是人没怎么来,至少钱来了。一百多万可不是小数字,很多时候人往往会输给钱。至于一百多万能不能代替感情,那又另当别论了。从三床溃不成军的眉眼鼻唇来辨析,即使把所有五官都扶正归位了,似乎也未必貌若天仙,所以相比较而言,她的老公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的。

奇怪的倒是她的子女也不常来。三床有一儿一女,都成年了,儿子一直未出现,女儿则大约十几天会出现一次,来了就默默站在床边,歪着头看母亲,很茫然的样子。如果护工恰好在给三床喂食,女儿动了动,似乎有帮忙的打算,又无从下手,最终还是退开去。想必这样扭曲地躺着、已经瘦如木柴的母亲是她陌生的,她脑中关于母亲的概念还是从前那个可以让她撒娇、耍脾气的正常模样,现在变了,虽已经变了两年多,她还是不能适应,或者不想适应。

医院的环境忍不住会让人难受憋闷,悲凉和恐惧夹在消毒水丝丝缕缕的气味中无孔不入地笼罩下来。神经病区的情况当然更特别,病人大都不能站或不能走或不能说或不能笑,毛病都出在脑部,彼此就失去交流的能力与兴趣。但病人家属却能,插空他们会悄悄议论到三床,都觉得既然两年多都没法救,那么就是二十年也未必有奇迹出现。这时候心里的天平不知不觉间就往三床老公那边倾去,想那男人为没有希望的未来苦挣苦熬着,这一辈子也毁得差不多了。对于三床,大家同情当然有,但说白了,还是有讨厌的。她老是那么声嘶力竭地长嚎短叫,虽然是个病,却让同病房甚至同病区的其他人不得安宁。忍一天可以,日复一日,就忍无可忍了。同情心这东西谁都知道其实是很脆弱的。人之初性本善,但那得因为你更弱更短更惨,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前提,就是你必须不烦人,一旦烦了,很抱歉,所谓的仁慈多少就会从人心里抽身而去。

三床所靠的那面墙上嵌着面大玻璃,玻璃那一头就是护士值班室。护士头上的帽子两头翘起,像一截屋檐,像一只大白鸽停在那里。她们身上褂子也是白的,腰间微微一束,竟有着连衣裙般的美观。玻璃墙根本阻隔不了三床嘹亮的嚎叫声,但一个个护士好像耳朵都装有自动屏蔽系统,她们低头做事或者彼此交谈,谈着谈着,淡淡笑起,一点都不为三床所扰。三床还要扰多久,其实连这些护士也一无所知,或者说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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