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们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通了这个名字,并不敢去跟董父明说,说了就是提醒他,这个怀珠不是那个怀珠。面对这个可怜人,谁也做不出这样残忍的事。但邻居们有的是智慧,他们故意地,大声地,一遍遍叫董怀珠。董怀珠,阿婆抱抱。董怀珠,阿公抱抱。城南的阿公阿婆多,这个叫董怀珠,那个叫董怀珠,叫得多了,董父也自然而然地跟着邻居们叫董怀珠了。邻居们也猜测过董怀珠的来历,许是老天可怜董父亲人尽失,而谁家又正好有孩子不能养。一般来说,那些做父母的,就算是丢弃孩子,也不会往马鬃岭丢,除非存了心不想让孩子活命。但从纸条上看,又不像。既然认真写下了孩子的出生日期,就是想孩子能够被人收养,平平安安地活到老死。
三十年过去,父亲成了老父亲,背驼了,牙缺了,走在路上,做梦一样摇晃着一头茫茫白发。起初他一直假装女儿还活着,后来,他开始固执地相信,这个怀珠,就是那个怀珠。再后来,他把两个怀珠彻底混淆成了一个。
对一座城来说,三十年算个屁。三十年过去城南还是城南,城北还是城北,城南城北之间的江水还是日夜奔走,好像有什么急事。依董怀珠看也没有什么急事。这世界除了流水一切都是慢吞吞的,公交车慢吞吞的,馄饨店慢吞吞的,阿昌阿吉一前一后相扶着走得慢吞吞的,阿婆坐在楼下剥毛豆慢吞吞的,潮湿的空气慢吞吞的,风从一棵树刮到另一棵树慢吞吞的,就连快递也是慢吞吞的,说好三天到的包裹,总是要晚那么一两天。老城改造更是慢吞吞的,改造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改造到城南来,狭窄的巷子还是狭窄的巷子,会掉毛毛球的法国梧桐树还是掉着毛毛球,弄得每个秋天整个城南都是很痒的样子。而对于一个人,三十年就老了,眼睛里的桃花谢了,眉梢的柳叶倒挂下来,如果衰老得更快一点,黑夜一样的头发就会露出白天一样的秃顶。
这是人们想象中的徐平君。自从怀珠被执行枪决后,城南就没有人再看见过他,至于他去了哪里,人们想象不出。他不可能去别的星球,但他却给人一种早已不在地球上了的感觉,和怀珠的尸首一起消失殆尽。在董怀珠看来,死是一个隧道,隧道的正常入口是火葬场的焚化炉,怀珠不曾经过这个入口,她一定走了另外的秘密通道。比如,一个蛇洞。也有可能是鼠洞或者更小更隐蔽的蟋蟀的洞孔,只消容得下灵魂艰难地穿过就可以了。这应该是两个私奔者最好的路径。
董怀珠不知道马鬃岭是在哪一年由行刑场改成火葬场的,她到火葬场上班的时候火葬场就在马鬃岭了。通往那里的依旧是土路,发白,上坡,斜着身子横穿荒山野岭。碎碎的小白花,亡灵的遗骨般沿途撒落。草尖上拼命招手的塑料袋,也是灵幡一样飘动。两间倒塌的房屋,残垣断瓦,荒草蔓延,看上去是另一种亡灵。董怀珠是一个胆大的人。在火葬场上班的人都胆大。她每天开车上下班,有时候空无一人的路上,会突然出现一个招手搭车的人。董怀珠无一例外地都会停下车捎他们一程。凭着经验,董怀珠知道如果不停车,眨眼这个人会诡异地再次出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向她招手,反复多次,直到她捎上他为止。这些人往往在一片菜地附近下车,几间茅草和雨布结构的棚屋分散其间,既无烟火,也无狗吠,看上去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再往前一两里,就是十字路口,环城公路贯穿东西,大货车呼啸而过。向南延伸的那一条路,即是通往城里的大路,孔雀开屏状的路灯华丽无比,一盏一盏分列两旁。绿化带中的羽衣甘蓝,散发出紫色的暖意,董怀珠每次穿过十字路口,进入这条阳关大道,都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最近这个十字路口装上了红绿灯和监控,不知什么原因,红绿灯经常坏,有时候全是红灯,四个方向的车全停在那里傻等。有时候又全是绿灯,四个方向的车同时开,挤成一团,喇叭乱鸣。红绿灯没装以前,这里时常会出车祸。横死的人就近拉到火葬场,有时候人还是热的,血还在那里滴答,临到举行哀悼仪式了,又在众目睽睽下活了过来,再手忙脚乱地被大家往医院送。装了红绿灯,这里照样出车祸,车祸不及从前惨烈,多是剐蹭,人也伤得不重,还能爬起来打架。结果是一部分被送到医院抢救,另一部分被送到火葬场火化。被刀子捅伤内脏,几乎没有死而复生的可能,就算是阎王想开后门放他回来,也找不到适当的理由。这样,死的人反比以前多。
董怀珠在火葬场是个主持葬礼的工作人员,白衣黑裙,素颜素面,在一堆纸做的花圈和挽联中间,配合着缓慢的哀乐,用世界上最悲痛的声音送死者上路。表面看董怀珠跟那些火化尸体的、看守尸房的、给死人穿衣化妆的工作人员有所不同,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和死人打交道,满身阴气,出门就撞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