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极力睁大眼睛,盯着视频想要看个究竟,可是因为天暗,因为距离监控远,因为地面是一片模糊的灰白,颜色刚好与那人的衣衫接近,而且,一根树枝隐约挡住了地面的情况,他看得眼珠子都鼓出来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毕竟是警察,终于还是发现了可疑之处。“这人的衣服很奇怪,现在没人穿这种长衫了吧?”他问董怀珠。
“有。”董怀珠说,“火化前很多人穿这样的衣服。”
警察立刻吸着冷气,面露惊惧地看向董怀珠。眼前这个女人,眼睛大而空灵,她看着屏幕,目光仿佛从屏幕穿透过去,看着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而不是停留在屏幕表面上。
那之后的一连几天,董怀珠下班经过十字路口,都要在撞人的地方停留一会儿,有几次她走进路边的荒野,看见风从远处汹涌而来,踩着矮树林的枝条哗哗地走,弄出流水的声音,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河流从半空流过,带起了人间芦荻纷飞,黄叶翻卷。
有一天董怀珠沿着荒草中的小径走出去很远,她想知道那条小径最终通向什么地方,它像大脑的神经那样不断分叉,这使董怀珠确信地球是一颗被砍下来的脑袋,在空茫的宇宙中盲目地滚来滚去。头顶的云团,是凉的,白的,软的,地球逃逸出去的魂魄般聚拢在那里。她想伸出手摸摸它们。她想抓住它们,把它们塞回地球的头颅骨。
往回走的路上董怀珠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转过头看,又什么也没有。这样的声音跟了她一路。她不理会,管它是什么呢。在她的世界里,一向是遇花赏花,遇佛拜佛,遇见妖魔鬼怪,也能以礼相待,各自相安无事。
董怀珠走到停车的地方,看见一个人两手抄在口袋里歪着头长时间地察看她的车牌号。他看得很仔细,像是要看出什么名堂来。
被撞的人终于出现了,董怀珠想,但她随即否定。而他抬起头来,看见董怀珠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吓得几乎跳起来:“妈呀,看来你就是那个火葬场的美女主持,走路跟鬼一样连脚步声都没有。”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董怀珠厉声发问,问得他慌作一团。他两手乱摸,摸出手机,让董怀珠看他微信里的朋友圈,大家都在转发火葬场美女主持开车撞飞路人,被撞人落地诡异消失的新闻。新闻图片里有警察勘查现场的图片,董怀珠的车显示其中。
董怀珠不上网,这个世界发生的许多事她都不知道。她看见那人微信里的名字是张家公子。这位张家公子自称去菜地看一个亲戚,来的时候打的出租车,跟司机说好回去也等他的车来接,可是在这里左等右等,连根毛都没有等到。张家公子想搭董怀珠的车回城。董怀珠没有拒绝。
张家公子一坐进车里,董怀珠立刻闻到一股浓香,说不上是什么香,有点臭,有点头晕,有点想呕吐。“你到底是什么?”董怀珠警觉地盯着张家公子,雪亮的眼睛想要看穿他,想要看出他的原形来。
“我,和你同类。”张家公子说。
董怀珠迷惘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不可能。知道我是什么吗?我一半属于那边,一半属于这边……”她突然捂住嘴巴不往下说。
张家公子听得脑袋被驴踢了一样,他眨巴着狭长漂亮的眼睛看着她:“我以为我和你是同类,你是殡仪馆丧礼主持,我是酒店婚礼主持。都是主持,多少算个同类吧?”
董怀珠被问住,她说不出两人能不能算同类,半江瑟瑟半江红,她在瑟瑟,他在红;一悲一喜,她在悲,他在喜;一阴一阳,她在阴,他在阳,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两重天。张家公子见董怀珠不说话,以为她怀疑自己身份,说:“我没有骗你,不信,你闻闻,婚礼上刚被伴娘喷了一身的外国香水。”他把身子凑过去让董怀珠闻,后者立刻把头闪开:“这么恶心也叫香水,还以为是你释放的骚气。”
张家公子面露尴尬,说:“我以前倒是有点狐臭,用激光手术做掉了。”
张家公子住城北,要下车的时候他想付车费给董怀珠,董怀珠不要。张家公子再三感谢,半个人已经钻出车外了,又伸进头来说:“我认识那个被你撞的人。”
董怀珠狐疑地看着他:“我没有逃逸他倒逃逸了。你们两个,联合起来碰瓷?”
“不不,没那回事。”张家公子说被撞的是个和尚,那天他们两个刚巧遇见,张家公子见他走路飘飘然的,袈裟上满是泥,以为他喝醉了酒摔了跤。他说酒是喝了,跤却不是自己摔的,是被车撞的,好在毫发无损,只弄脏了袍子,所以也没有找开车的理论,爬起来自己走了。
董怀珠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她一把抓住张家公子,说:“带我去找他。”张家公子不想去,但也没有执意下车,在他的指点下,车子出了城,往西开,绕过几个村庄,一片树林,进入一条田间土路,又沿着面积巨大的太平水库走了十几分钟。傍水的山脚,见一座破旧的寺庙,黄色墙壁在落日余晖中斑驳零落,木质的栏杆略微倾斜,庙顶上的瓦也是残缺的,被揭了鳞片的鱼一样让人感觉疼痛。董怀珠走下车,嗅到潮湿的水的气息、落叶的气息、香火的气息、经卷的气息。进入寺门,还闻到一丝酒的气息。董怀珠嗅着鼻子,沿着气味走,果然在禅房后边发现了一堆空酒瓶子。空酒瓶子被摞在一起,堆成一座印度佛塔的形状,正被金色斜阳映照得熠熠生辉,整座破败的寺庙因此空灵而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