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1年第03期
栏目:短篇小说
那天周黎在午睡起来之后,迈着极其闲散的步子,哼着小调晃晃悠悠走出学校大门。他在距离门卫跟前不远处将右腿高高地翘起,做了一个下车的动作——那个迂拙的门卫每次总在周黎飞驰着自行车外出的时候勒令他下车,可是今天他似乎缺乏一定的想象力,他把头慢慢地扭向一边,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
周黎在穿越人行天桥的时候,一个人向他迎面急凑过来,穿着不是很引人注意,但他的眼睛一直在四下里转悠着不停,贼贼的。太阳光在下午还很猛烈,马路周围的树木都奄奄的无精打采,那个人一定在天桥上挨了半天的烤炙,周黎想,他的样子看起来委靡不振,就像一块冒着油渍摇来晃去的腊肉。腊肉给了周黎很优越的感觉,周黎的精神仿佛更加充沛了。偏偏这时腊肉向周黎靠近了,他说,哥们,要烟吗,放心都是真货,我有一大堆都是半价,急着出手,便宜着呢。腊肉的眼皮被额头流落的汗珠不断打击着下垂和闪烁,他的神色茫然又迷乱。一刹那间周黎觉得特别奇怪,他长达5秒钟地盯着面前这张脸没有反应过来。那个人又接着说,哥们,是不是不信我?腊肉拉开了腰旁的一只灰不溜秋的背包,背包里满满地塞着好几条大中华,红塔山,还有玉溪什么的,腊肉说,你就买包塔山,5块钱就当是一般的次一点的烟抽,也不算吃亏吧?何况我干吗要蒙你呢对吧哥们?
周黎一向不愿对突如其来的事显得很被动或是有反感的情绪,相反的,他觉得今天下午的经历有几分微妙,周黎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把香烟的贩卖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像是毒品交易。周黎的第一反应是这一定是个拙劣的玩笑。而看起来周黎并不想断然拒绝这个拙劣的玩笑,他想偶尔上一回当反正也无所谓,于是周黎摸了摸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5元钱,拿了包红塔山。后来似乎腊肉男人就消失了,周黎纳闷地发现,那个委琐的男人就像立马从天桥上跳下去了一样,一下子就没有了,蒸发了,腊肉男人的失踪发生在周黎撕开烟盒包装的锡纸的一瞬间。
其实以上这段故事并非都有被讲述的价值。你知道,我想重要的是我的朋友周黎在夏天过去一小半的时候终于恢复了对于香烟的嗅觉,而在周黎的印象里,嗅觉的恢复与这件事有着前因后果的联系,这使他的心情一下变得无比畅快,于是又诱发了周黎想做点什么的欲望。我常常和周黎一样固执地认为,生活中总是存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神秘联系,这些联系使人们深陷其中,这更使他在对我的复述中带有了某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以至于后来他总是对我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了,没那个奇怪的下午,我不会想到去找S,我不会想去回到S那里。
可惜的是后来周黎回忆起这段经历脑子里还是一团迷雾,他回忆的次数越多,事件的过程就更加显得疑点重重,并且越来越不准确。周黎也曾怀疑那是个幻觉,或是潜意识给了他后来所作所为的一个掩饰的借口,一个不精确的推敲。但是当时腊肉男人的离开并没有让周黎想到很多,他只是撕开了锡箔纸,拔出了一根烟,点着了,烟雾在火苗熄灭的瞬间盘旋直上,在极度高温下显得静止而停顿了的空间里,像是淡蓝色的药液注入了一大池的清水中,翻搅流动,缓缓地弥漫开来,仿佛一个关于清凉的虚假的想象。
周黎原本认为那是一包假烟,令周黎惊奇的是,那第一支点燃的烟出乎意料的清醇而芳香,那支烟的香味在周黎来说是一个久违的奇迹。据我所知,周黎一直抱怨他丧失了嗅觉,他有很大的烟瘾,可是在那支烟之前的几个月中,周黎因为察觉不出烟的气息又不得不打发烟瘾,只好去收集各种劣质香烟。但这支烟仿佛把一个久远的禁咒给解除了,它同当天下午周黎的经历一样不可思议。周黎不禁脱口叫道,我X,真是他X的太爽了!那句话诞生在1999年的6月24日,当时稀稀拉拉的过天桥的人们都不解地望着周黎,他们发现这个头发散乱的青年男子的脚步突然变得飞快,他匆匆地跑下了天桥,钻进了一辆凑巧靠边的TAXI。
我已经说过了,那根烟的奇妙效果使周黎的心绪得到了极度的转变,周黎兴奋的不知所措,他隐隐觉得那根香烟应当是一个良好的开始,一条逐渐上行的曲线。他后来终于想起了S,我这里用了S的代号,是为了避免提及那个女人的名字,也是某种程度上我对于这个字母的偏好,弯曲着,简单地保持着优雅的平衡——它与那个女人的体形有着惊人的相似。
嗅觉的恢复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让周黎一进门就体味到了S身上淡淡的洗发水清香。他想起那是S喜欢用的牌子,周黎这时暗自欢喜,他觉得生活中的某些东西并未因为他的出走而脱离轨迹。当时对于周黎的突然出现,好像有一缕惊讶闪过了S的脸,但出乎周黎的预料,S只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她说,你好,进来吧。接着她侧过身体向屋里走去,啪嗒啪嗒的拖鞋声掉落在灰色简陋的水泥地上,有韵律的回响着又停顿了下来。她转身又说,你来的正是时候,你还有很多衣服丢在了浴池里,已经一个月了,我一直没有时间,你要是没事,自己送到楼下的洗衣房去吧。
我的朋友周黎告诉我,他对于S的反应有些不解,但是也许因为曾有过的一丝歉疚的心理让他不愿意去追究过多。我后来得知,在此之前周黎曾因为一件无聊小事和S结束了长达半年的同居生活,那天晚上周黎表现得极为冷静,他抽完了最后的一根烟,像往常一样的关门离去。当早晨S出门时看见了走道上一个被捏得皱巴巴的烟盒。
所以让周黎惊异的原因是,他像霍桑笔下的威克菲尔德那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女人的表情却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平静,而且平静的程度是如此的无动于衷和捉摸不透,这反而让周黎感到了一丝的不安。他一点也不了解女人在这段日子里的所作所为,也猜不透女人的想法。
好在后来的几天里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出现,周黎又开始了他在小公寓里的生活,白天去学校,晚上回来的有秩序的生活。只是深夜来临的时候周黎不再睡得很安稳,也发觉有一个神秘的力场在公寓的窄小空间里发挥着作用,他肯定一定有什么已经起了变化,使夜晚不再和往常一样简单而美好。周黎总是神智清醒地体会着黑暗里女孩沉稳而均匀的气息,这让他开始难以入眠。
这个非正式的开头是我后来从周黎的嘴里得知的,而我所说的“后来”是我们毕业以后各自已经参加了工作的那段时间。而在当时,我和罗吉作为周黎的好友则一概不了解他的私事——周黎不是一个喜欢说自己故事的人,事后能够这样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对于他来说是一个例外。而我在这里叙述的时候,为了使周黎的故事显得更加明了,我决定还是从我所知道的开头说起,我的意思是我会有意地藏起一些我当时所不了解的东西,直到一切真相大白。
其实从某种意义来说,我一直并不是真的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