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秀在秦郢庄很得人们的喜欢和赞赏,她扶贫济困,不畏豪强,她装束得体,容貌娇俏,不说无聊之言,不听无影之事。我母亲小的时候走亲戚,一般就住在他们家,文若秀有时还会教我母亲认一些外国字,有的像秤钩子,有的像折尺,有的像梳子,我想那大约就是英语字母吧。
劝秦柏根别娶文若秀的秦栓是长工,比秦柏根小五岁,同村近门,论辈分叫秦柏根二叔,做事从不挑拣,对秦柏根更是忠心耿耿。文若秀也不拿他见外,自己吃什么,也叫他一起吃。可是秦栓不干,只愿意和其他下人一起。文若秀有时对秦柏根说:“过些日子给栓子娶房媳妇,再给他几亩地,让他自己好好过吧!”秦柏根说:“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他愿意,咱也不差他一个。”可是秦栓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秦柏根有时提起,秦栓只是红着脸一笑就算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显得那么短暂,在相濡以沫情意绵绵的一年时间之后,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秦柏根带着秦栓背些大钞去县城里办事。中午就变了天,回来的路上又下起了小雨,秦郢庄离县城也是很远的,中间隔不了几个村子,有的是一眼望不着边际的高高低低的庄稼,小雨像薄雾,平添了归路的神秘。漫野里几声乌鸦的干叫总让人想起一些不太舒服的事情。
秦柏根和秦栓不紧不慢地走着,道路有一些潮湿,但是并不太妨碍脚步。只是尾随着的马不时停下来咴咴地嘶叫两声,秦栓用马鞭威胁着它们,不至于耽误行程。马背上驮着不少从县城买来的新鲜东西,但这并不是马儿不肯前进的原因。秦柏根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火器,那是一个做官的朋友送给他的,据说是美国货,他只在南坡上打狼的时候用过一次,很准。
前面是一大片高粱地,小路被夹得仅可侧身行走。过了高粱地就是被称做“鬼不来”的乱坟岗,岗上的几株老丑的槐树上常年散发着死人的腥臭。
雨打在高粱叶上和风吹过的声音混在一起,沙沙沙的像是埋伏着许许多多的强寇。时当乱世,行走时有一把火器在身上总是要增加一些安全感的。这时马惊恐地往后仰着头,努力地顿着前蹄,秦栓拼着全身的力气拉住缰绳,让它不至于惊走。秦柏根忽然感觉到毛发倒竖,心头一紧,他的直觉是:我遇到土匪了!
然而他只是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前进了。因为在这方圆百余里的地界,他秦柏根还是有些名气的,一般的大小匪盗也会给他三分面子。而且他的腰里还有一把美国制造的手枪,可以连打七响的那种。所以他决定冒一次险,即使是别处的好汉,也可以交成朋友的。绿林上的人多为钱财,秦柏根自信不是那种要钱不要命的主儿。他从容地穿过高粱地,秦栓紧紧牵马跟随。前面的乱坟岗上果然有两个人,一个骑着红马,一个骑着白斑黄马。他们看见秦柏根,对视而笑,那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秦柏根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玉米地里已闪出了三十多个喽鱲,各自手执刀枪,狰狞地围拢过来。马惊恐地嘶鸣着,秦栓几乎拽不住它:“二叔,咱咋办?”
秦柏根镇定地一笑,抱拳冲那两个头领模样的人道:“两位英雄,小可秦柏根这方有礼。适才行途鲁莽,不知众好汉在此,多有冲撞。若好汉不弃微薄,放小可借道一过,囊中黄白尽行孝敬。虽然不多,权作请诸位吃杯清茶。”
那个骑花斑马的鹰眼一瞪,又怪笑了两声:“你就是秦柏根?好好好,我可是等你半天了,你还别跟我羜文,今天我是黄的白的红的黑的全都要!”
骑红马的说:“豹老大,你可真是神机妙算呀!他真是秦柏根。好了,这回那个女人又要守寡了,哈哈哈!”
秦柏根听到这里,心里已有八九分明白,这帮人不止要钱,而且还要命。他往腰间一探,准备随时掏枪反击。
后面的喽鱲们起哄要生吃他的心肝。
秦柏根冷笑一声:“既然这位英雄非要留下小可这条烂命,小可也没的吝啬,还请两位报上大名,好让小可去个明白。”
骑红马的大笑几声:“好,有意思!那我就告诉你,听好了,这位就是江湖上人称金钱豹的;我就是卷地蛇牛五。这回听明白了吧?”
秦柏根忽然想到文若秀提到的害死郑尔陆的那个金钱豹,又加上刚才牛五说的话,更证明了面前的这伙强人就是文若秀提到的金钱豹一伙无疑了。他也笑了笑,“诸位大名,如雷贯耳,不想如此巧遇。只是我跟诸位素无恩怨,为何要取我性命?”
金钱豹说:“这不能怪我们弟兄不仁义,只能怪你瞎了眼,找老婆找了我的仇家。我发过誓,要让那个小婊子一辈子守寡!她守寡,你当然就得死了!”
众匪一起大笑起来。牛五对金钱豹说:“豹哥,别跟他鱲嗦,宰了他喂狗。”
金钱豹盯着秦柏根狞笑两声,对牛五说:“交给你了。”
牛五一挥手:“兄弟们,想吃新鲜心肝的上呀!”
匪徒们拥了上来。
秦柏根抬腕连续打死了五个,个个击中心脏。其他匪卒便不敢轻动了。秦柏根留着两颗子弹,准备为牛五和金钱豹送行。牛五刚要拔枪,秦柏根的子弹已经打中了他的眉心,牛五应声落马;金钱豹拍马而走,同时拔枪对准了秦柏根。秦柏根一抠扳机,心就凉了,“臭子!”他骂了一声,可是这时候金钱豹的枪也响了。秦柏根的身体一震,他看见了秦栓绝望和悲哀的眼神,又是一声枪响,秦柏根的天灵盖被子弹掀开,訇然倒地。
成群的蚱蜢顺着血腥味飞跳着聚拢过来。
秦栓的刀子也终于拔了出来,他准备殊死一搏。可是还没来得及刺出,肩上就挨了一枪,顿时昏倒。
一个土匪顺手用刀子割下了秦栓的一只耳朵,放在嘴里嚼了两口,又“呸”地吐出来,骂了一声:“妈的,这小子多少天没洗过澡了,耳朵都那么臭!”
一队人马消失在细雨里。
文若秀忽然坐立不安,她问一个丫头这里的土匪多不多?那丫头说:“也不少,好像他们都跟二少爷挺熟的,就怕他遇不上他们,要是遇上了,他们还得管少爷吃饭呢。”可是文若秀一点儿也安心不下来,她突然大叫一声,捂住胸口坐到了地上,几个丫头忙过去扶她。只见她面色苍白,嘴唇铁青,好久才缓过来,说:“我听见枪响了,你们快叫人去接二少爷,快,我也去。”
众人劝说:“这事让下人去就行了,天还下着雨,别着了凉。”可是文若秀坚持要去。
事实证明了文若秀的直觉。人们看到那悲惨的场面时,有的人竟捂住了眼睛。此时文若秀却已没有了丝毫的恐惧,她跳下马,扑到秦柏根的尸体旁边,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把秦柏根的脑浆捧回脑壳。最后她不哭了。人们收拾尸体时,昏死在一旁的秦栓忽然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惨叫了一声:“二叔!”又昏死过去。
雨越下越大。
秦柏根被土匪杀害的消息使整个秦郢庄陷入了恐慌和悲哀之中。人们七手八脚把秦栓又一次弄醒,一碗药汤灌下去,秦栓悠悠地开了口:“金钱豹,是金钱豹杀了二叔!”
文若秀的脑袋嗡的一声,她感到一阵晕眩,可是她努力没让自己倒下。
庄上主事的吩咐下人到各地秦柏根生前有交情处去报丧,文若秀被丫头扶进里屋,她坐在床上,叫丫头们出去,自己点上一支烟,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酒杯。
她第二次成了寡妇。这一切都是金钱豹造成的。她回想着她和秦柏根形影相随时的甜蜜,以及秦柏根对她的体贴入微的温存,这都是郑尔陆所不能比的。现在,秦柏根也死在了金钱豹的手上。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要为她生命中的这两个男人报仇。
秦柏根生前的一些江湖上的朋友纷纷过来吊唁,并且带来许多人马,以保护秦郢庄不至于再次受到金钱豹的掠杀。这一天,秦郢庄出现了少有的情景——官兵和匪盗们携手维持一个村庄的安全。
几天后,秦柏根入土为安。文若秀强忍悲痛,举措从容,把里外的一切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一大批人在保护着秦郢庄的安全,文若秀也不怕金钱豹会立刻前来作乱。但是秦柏根的那些江湖上的朋友们谁也不敢说能灭掉金钱豹,因为他们都知道金钱豹的厉害。后来有探子报来消息说金钱豹一伙已到河南地界,永城县县长吴君伦大人正在派兵追捕,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文若秀知道,这些只是官场上的做法,充充样子,要指望他们抓住金钱豹,除非金钱豹去官府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