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假如在英国,我们只是普通人,不可能过现在这种日子。”史密斯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也许,这是我们不该消受的。我和安妮空着两只手来到上海,在英国或欧洲,我们一辈子都不会赚到现在这么多钱。可是,人的一生真需要这么多钱吗?睡在床上,不管是皇帝还是乞丐,有两平方米足够了。我们四个人,有七间卧房。如果不是你们住进来,有四个卧房是永远没人会进去的。安妮走了,金山银山也无法挽留她的生命,究竟生命中什么才是更重要的?”
一个月后,史密斯带着女儿和安妮的骨灰离开上海。这幢留下过无数美好记忆的房子,现在成了伤心地。他要带安妮回家,回到那片给了他和安妮生命的故乡土地。
外公带领全家去码头送史密斯一家三口,望着在船舷后挥手的史密斯一家,外婆和孩子们放声大哭。
史密斯把房产、汽车都留给了外公,自己只带了些随身用品和存款。
史密斯留下的房产是外公白手起家的第一桶金。
法租界开埠不久即爆发一场罕见的大火,租界工部局(即上海多国领事协议成立管理租界公共事务的机构。工部局选举产生公董局,相当于董事会)立即成立“火政处”,从欧洲订购了一批救火车及消防设备,并组织了第一支志愿消防钩梯队,设立救火钟楼,举行消防演习。到1911年,工部局设立职业“火政处救火会”,掌控管理租界的消防事宜。“救火会”是当时的“外企”,一切开支均由租界工部局出资,消防员享受各种很高的福利待遇,其中包括免费的膳食。
凭借岳丈的引荐,外公包下了“救火会”一日三餐的伙食供应。租界“救火会”规定只提供西餐。外公订购了可以保温的厢型送货车,把一份份包装整洁、新鲜美味的西式餐饮按时送往各租界的“救火会”。由于食品新鲜,口味上乘,陶莲舟声名鹊起,生意越做越顺风顺水。外公把赚来的钱陆续投入“冠生园”、“义利食品公司”、“梅林食品公司”,逐渐成为这些食品公司的股东。羽翼渐丰的外公日益财大气粗,并在黑、白两道间如鱼得水。我见过外公身着白色西装的茶色照片,脚上一双白皮鞋,鞋尖和后跟镶着茶色的牛皮。他右手拄一根手杖,左手拿一顶白色硬壳“铜盆帽”,一脸神闲气定的样子。母亲指着照片上那根手杖说:“这是外公订制的特殊手杖。看到弯头下面那一节包着金子的祖母绿了吗?其实,那个金镶玉的环下面有一颗小弹子,轻轻一按,弯头就可以从手杖中抽出来,里面是一柄锋利的宝剑,可以自卫防身的。”
“外公有很多冤家吗?”我奇怪地问。
母亲说,生意场上哪会没有冤家?
母亲讲了外公和我父亲的堂弟结怨的事情。
父亲的一位堂弟,开了一家夜总会。开张前夕,资金周转遇到些麻烦,来向作为堂嫂的母亲求助。因为是陈家亲戚,母亲去找了外公,借给他三千大洋。看着女儿的面子,外公答应免息借他半年,但务必如期归还。那位堂弟点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夜总会开张后,车水马龙,财源滚滚。
半年的期限已过,生意兴隆的堂弟早忘了半年前“只欠东风”的窘境。外公的“账房先生”老卢打电话去催款,堂弟居然和老卢顶撞起来:“老子不赖账,可眼下就是还不出账,你陶家要将我怎样!?”
账房先生气得说不出话,只喊了一声:“你等着!”摔下电话就去了外公跟前。
外公听完老卢的学舌,二话不说就拿起了电话。十几年下来,他在租界巡捕房里早交下一群弟兄。有事相求,一个电话过去,立马搞定。
当晚,一帮巡捕冲进父亲堂弟的夜总会,抓了一群“无证陪舞女”和“嫖客”,并以此借口查封了该“不良夜总会”,强行索回“堂弟”欠外公的三千大洋。外公早就声明,索还的三千大洋陶莲舟分文不取,全部分给巡捕行的众弟兄。不久,这位堂兄因飙车肇事身亡,丧身于一辆美国大兵的卡车轮下。
外公让母亲送去五百大洋奠金,对女儿说:“他欠债不还,还口出恶言,恩将仇报,此人品性劣甚,但罪不至死。现落得如此下场,定有其他恶行,为苍天所不容。送奠金只是亲戚之间礼数,与欠债无涉。我这么做不过是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陶家女儿不可欺。我陶某为义气两肋插刀,一掷千金不眨眼。可谁敢在我眼里揉一粒沙子,我一定给他颜色看。”
此事之后,陈家的一个苏北娘姨传话给母亲说:“大阿嫂,大太太(爷爷的发妻,因不能生育,又娶进一房连生六子的二太太,即我们的祖母)听说大阿哥要离婚,训了他一顿呢。她说,你那个老泰山惹不起的,看看舜生(死于卡车轮下的堂弟)的下场,你还是好好跟老婆过日子吧。人家爱仁也没有对不起你的事情。”
“他怎么讲?”母亲问。
“大阿哥一声不响,没讲话。”
母亲约外公回娘家商量事情,其实外公早已听到了母亲要离婚的风声。
外公进门时,饭菜早已准备好了。可外公脸色铁青,看见久别的小女儿,竟没有一丝笑意,劈头盖脸地问道:“老公要休妻,是他不晓得规矩。你自家想一想,做过啥伤风化的丑事体?”
母亲一头雾水,懵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爹爹,我听不懂是啥意思。我啥辰光做过伤风化的丑事体?这么多年,我做过一件塌陶家台的事情么?爹爹不晓得自家女儿是啥人么?”
“好好!我问你,前些日子,你跟啥野男人在一道?”外公问话的声音有些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