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象绞索,稍不注意就会套着脖子。
命运真要在我的脖子上套上绞索,我会视死如归,走进天国。不管有多少怨、多少恨、多少冤、多少仇,我都会安然无惧。
如今,死神虽然放过了我,赐给我的命运却更加恐怖,更加吓人。
我和徐大贵,作为被出卖的奴隶娃子,象两头畜牲,棕索捆绑双臂,后面有人扛枪押着,在荆棘丛生、藤蔓如网的林间穿行着。
“黄先生,幸好我们五爷吉星高照,没被你打死。也算你还有点造化,有个在省主席刘文辉面前说得上话的舅舅。若不然,就是下到地狱也要把你抓回来剥皮抽筋的。现在饶你一死,我们说你逃进了大凉山。让你家里拿银子赎你,去吧,跟着杂瓦管家去吧!”牛总管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徐大贵脸色阴沉,神情沮丧。他艰难地挪动着步子,就象是赴杀场那么难受似的。我感到对不起他。全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使他受了这分罪。我请他原谅。他摇着头告诉我:如果听任命运的安排,那将失去全部的自由,象被套上枷锁和缰绳的牛马,要摆脱这种命运,唯一的出路就是逃跑,那怕冒九死一生的危险也得逃跑!
提起逃跑,我不由得发起怵,犯起愁来。虽然押送我俩的是别尔土司家的杂瓦管家一人,但他手里有枪,要是我俩稍有违抗,他会象打只山鸡和野兔那么容易。何况我俩对山势、方位和道路又一抹黑。别说逃跑,就是照着地图,按着标记,叫我俩走也很难走出这莽莽大凉山。
那杂瓦管家,尽管四十开外,年岁不小,长得精瘦精瘦,还赤着脚,可踏在布满荆棘和芒刺的山道上却毫不介意,满有精神。凭他那两只熊掌脚丫,我们逃到啥地方他也会追捕回来的。徐大贵却充满信心,这是从他的眼神上看出来的。
杂瓦管家懂汉话,我们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心里话。我俩全是拿眼神交流思想和商量问题的。
杂瓦管家的那双闪光的眼睛里,深藏着老于世故的狡黠和好诈。他见我们默默地走,很缓慢,知道我俩在用眼神说话,便催促我俩快走。并警告说:“你两个狗奴才,如果再磨磨蹭蹭,我就用荆条抽你们。如果你们想逃跑,我会毫不手软打死你们。快走!”
徐大贵气得咬牙切齿,眼里冒着怒火,我用眼神止住了他。
“杂瓦管家,你别生气,这种路我们没走过,手臂又被捆绑着。”我解释着,又问:“牛总管和马副官说过,允许家里出银子赎身。这话可算数?”
“这要看别尔土司愿意不愿意。”
拿我俩当狗、当猪。妈的,太侮辱人了,我俩不走了。
杂瓦管家拿出砍刀砍了几根荆条,在我身上抽了几鞭骂道:“两个狗杂种,不是老子,牛总管和马副官早把你俩扔进大渡河喂娃娃鱼了。是我带了五砣银子把你俩买下的,我要在你俩身上捞回五十砣银子。把你们卖得远远的,你们就安心作一辈子奴隶娃子吧!象牛象马一样好好的干,别想逃跑,主子会给你们配女人,让你们有家有室,生儿育女。你们要是逃跑,抓回来就得敬天神祭水鬼,跟扔进大渡河喂娃娃鱼一个样。走吧,老实点。”
杂瓦那狡滑的目光闪着凶狠残忍,使我相信大贵说的奴隶娃子的悲惨命运了。原来在中国大地上,也有象西非海岸贩卖的那种奴隶,而今我也成了这种被出卖的奴隶,真是命运的捉弄啊!
我最初的侥幸和希望,已经荡然无存了,我原想凭着殷实富庶的家庭,凭着舅舅在省主席刘文辉面前还能说上话,既然羊白面没有被打死。那么拿点银两疏通疏通,问题也就不难解决了。及至牛总管马副官将我出卖给杂瓦管家后,我还求他们捎倌,叫舅舅想法通知家里,拿银子赎我和大贵。谁料想这原来是个阴谋,要叫我们在大凉山当一辈子奴隶娃子,过一辈子牛马日子。
好狠毒的家伙!
我沮丧得很,脚下象坠有千斤铁块难以移动了。
大贵反倒来了精神,脸上的愁云也消散了,还不住地劝我,“黄先生,想开一点吧,既然到了这一步,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听说进了倮倮区,蛮女子是随你玩的呢。”
我气得已经有气无力,他还这么开玩笑,真是不知愁。
山路越来越陡,也越夹越险,羊肠小道是紧贴悬崖峭壁的半腰踏出的。左边是深不见底的沟壑大涧,从树枝草叶的缝隙中可以见到河水闪动的光点,听见哗哗的水声。这说明底谷的流水不是小溪,而是大河。如有闪失,跌身掉进深谷。不碎尸也定会漂尸而逝。
我骇得颤抖起来,尽量把身子贴着崖壁,生怕有所闪失。
杂瓦管家见我走得慢腾腾的,挥起荆条树枝,劈头盖脑向我打来。我举手遮挡的瞬间,站在杂瓦后面的大贵丢给我一个眼色,迅即抬腿向杂瓦猛蹬一脚。杂瓦末提防,被踢得腰身一闪,两手一舞,双眼眨了眨,正要稳身站直,一股山风吹来,大贵又猛踢一脚,杂瓦失去重心,象棱风鼓起的张开翅膀的黑乌鸦,他惊呼一声,“扑通……”跌进了那骇人的万仞深涧。
这闪电般一幕过后,瞅着还在吁吁发喘的大贵,骇得我反而瘫倒在峭崖脚下,目瞪口呆了。
我感到自己象是经历了一番冬眠似的,身子僵直,脑子清醒。徐大贵也象经过一番恐怖折腾,靠峭壁躺着,脸色苍白。
一阵山风吹来,我们立即想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必须马上往回跑。于是,我们把捆绑的棕索在石骨上磨断,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拾起一砣一砣的顽石不住地朝杂瓦坠身的地方砸去。想让他早升天国。
尽管已经没有威胁,但我们仍丢魂似的,没命地跑啊,跑啊……
口渴,肚饥,但恢复自由的喜悦和支持我们的希望,激发我们很快就跑完了羊肠小道。
又回到阴森迷茫的丛林,又踏上藤蔓荆棘交葛的地带。在一眼清泉处,我俩停下来,不住地捧起清凉的泉水直往嘴里灌,身子一下清爽了。
几天来的疲乏劳累使我们真想倒卧下来,痛痛快快地睡它一大觉。但饥饿和担心,又不得不使我俩继续前进。
不远处忽然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声。吓得我俩急忙收脚退回到树丛遮挡的岩坎处。我俩心怦怦地跳,透过树丛缝隙往前看去,骇得我几乎要惊呼喊叫起来。
原来,那树下站着的是杂瓦管家。他那多皱的脸上虽然多了几条红红的血沟,啊但那狡黠凶残的目光一点没变,仍是那么凶神恶煞,叫人害怕。他手里那黑洞洞的枪管正指着我和徐大贵。我俩面面相觑,瞠目结舌,不敢出声。
我当即决定就地滚身下坡,然后分头逃跑,在大渡河畔的巨石处相会。徐大贵不同意分头逃跑,他担心我跑不出去。
我抓住他的手,动情地说道:“大贵哥,请你听我的,不必再争了。只要咱俩不站起身,杂瓦的枪子儿就落不到头上。再说他从对面山梁过沟到这座山梁,还有段距离。我们就只有这点时间可利用了。快!”
说完,我捂着脑袋,紧闭双眼,就地一滚“呼隆隆”,从灌木和杂草上面往山下滚去。耳里嗡嗡响着,眼前仿佛有无数朵金花在闪烁。我感到头晕目眩,难以招架。滚着滚着,“砰”的一声,我的身子被一棵树桩挡住了。顿时,身骨象散了架,头部、腰部、腿部、手肘的痛感有点忍不住了。我强挺着从地上撑起,刚跑了两步,又听到“砰”的一声枪响,我跌倒了,鲜血从我的腿部涌出……徐大贵见我受伤,急忙跑来,背起我就走。我推了他一掌吼道:“你嫌死一个不够是不?你放下我快跑!我拖着杂瓦。你回去想法捎信给我舅,活着叫家里来人赎身,死了叫家里人来收尸。”
大贵发怔的眼睛瞪大了:“黄老弟,你既然瞧得起我,跟我拜把结义,我们就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不能丢下你一人不管。”
“既然是结义弟兄,你现在就得听我的。”我急得眼珠子快暴出来了,“我们俩不可能同时逃出去。只要你逃出去告诉我家里,咱就不枉结交一回,没时间说了,快跑,快跑吧!”我狠狠推他一拿。我的真诚,使大贵感动了,他向我点点头,转身朝坡下跑去。
看着徐大贵的身影消失了,我的心里踏实了,我靠树桩坐着,刚抬头,便见杂瓦管家的脑袋、身子,慢慢从树丛里冒了出来。
我坦然无畏的目光跟他那狡黠凶残的目光一对,我就说:“杂瓦管家,如果你乐意白白丢掉那五砣银子,就开枪打死我吧;如果要想让你那五砣银子获得十倍、甚至百倍的大利,就等着我慢慢跟你走。”
“你们汉人讲金钱、讲义气。我们倮倮家对娃子讲两个字:听话。”杂瓦铁青着脸,气咻咻地说着,把枪举了起来。
对野蛮人还能说什么呢?我朝举枪的杂瓦投去轻蔑的一瞥,闭上了双眼。一秒、二秒、三秒……
忽听“唰——哧”的一声,我慢慢睁开耷拉下的眼皮,见杂瓦的手里捏着一只羽箭瞧着,嘴唇嚅动着不知在叨咕些什么。
我怔住了。我抬头朝山梁上方看去。奇怪,是济世救人的观世音菩萨下凡来搭救我呢,还是上界哪位仙姑专程来此除暴安良?只见一位彝家妙龄姑娘站在山粱上的阳光地里,头上珠光闪闪、耳坠熠熠生辉,上身穿着金丝绣边紧身衣,下身穿着艳丽的百褶裙,面颊红润,身姿婀娜。她手持长弓,背插羽箭,腰别手枪,英姿勃勃,盛气凌人。
“吉乌小姐,你又在跟老奴逗趣啊。”杂瓦对飘然而来的妙龄姑娘毕恭毕敬。“这是什么人?”吉乌用铁弓指着我问,
“买的娃子,他要逃跑。”
“我不是制止了他的逃跑吗?记住,一头牛瘸了腿,同样能拉磨犁地。”
“这小子护着另一个娃子逃跑了。”
“那是另回事了。回去按老规矩处治。”
“是。”
老规矩处治,什么老规矩?咋处治?我正猜度,吉乌手撮嘴唇“吱吱”一声,丛林里突地蹿出四个披发露臂的姑娘,一个个年约十七八岁,皮肤黝黑,牙齿洁白,体态矫健,短裙,扎腰,银项链、耳坠,手镯,光闪闪,走起路来丁当作响。这四个姑娘是吉乌的陪伴丫头——贴身保镖,每个人身上都背着硬弓箭羽,还别有二十响的连射手枪。她们的枪法和箭术极为高超。无论飞禽走兽,弹无虚发,箭不空射。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又是一声口哨,一匹毛色油亮的黄膘马,从丛林里飞出,长啸一声,打着响鼻,摇着长尾奔到吉乌面前。
吉乌纵身上马后,威严地命令道:“杂瓦,你去追捕逃跑的娃子,衣麻、毕拉、曲莫、呷娅,你们换着背这伤娃子回寨。等把那逃奴抓回来,一块儿敬天神祭水鬼!”
我的妈呀!要把我俩敬天神祭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