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08年第05期
栏目:中篇撷英
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与我的劳力士手表有关。其实,此前我从没见过“劳力士”,即便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贵重的手表,也是出国前听表哥说的。表哥说那东西好啊,就是价格太贵,烫手,从国外买便宜些。表哥是市反贪局局长,三句话不离本行。他说你别跟着凑热闹,要注意影响。我说又不是公费报销,花我自己的钱还不行吗?难道也给弄个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的嫌疑?
我这人虚荣心强,好奇心更强。我说华导,哪会儿领爷们儿购物?弄块“劳力士”戴戴!华导表扬我的时候,很做作的把我指给大伙,说这位先生不俗,不像有些中国人,就知道“伟哥”呀“伟妹”的。当然,也不是说那东西不好,男士们买些还是很必要的。“劳力士”就不同,在我们美国,那是身份的象征!
这个地道的中国北方小女子来美国十多年,汉语普通话依然说得不错。她嗓音有些沙哑,习惯说“我们美国”,每说起自豪感就溢于言表。她还善于频繁使用手势,边驾车边挥舞臂膀,很用力很认真很风度的样子。在纽约市不大宽敞的街路上,车子速度贼快。我感觉既惊险刺激,又胆战心惊。
她是刚刚从机场接我们上车的,人还没坐稳就板着面孔给我们训话,说了一大堆这样那样的臭规矩。她特别叮嘱我们要系好安全带,说我们美国警察可不是玩的,不像中国警察,整天眯缝着眼养精神,看见装看不见。我们美国警察目光如炬,发现不系安全带的,除九十美金罚款,还记入档案输入电脑。有这样的劣迹,以后你休想再踏入美国半步!
来美国才十天,我就有点想家。不来想来,来了又没什么鸟劲,看不出美国哪好!特别是这个华导,张口闭口“我们美国”,就知道板着脸训人,欠她多少钱似的。下三烂!拿我们当谁?我们又不是来美国讨饭的!我说华导,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接着我嘟囔说,还踏入美国半步?这辈子没第二回了!
五六个钟点的旅途劳顿,大家已经疲惫不堪,懒得多说一句话,稀里糊涂被华导拉着转来转去。天擦黑时,车子停靠在远离市区的一家宾馆门前。孤立的小楼不高,四周是一片肃杀的荒蛮,突然远离城市的喧闹,使人多少有些不踏实的感觉。我们几个蓬头垢面,有气无力地从车子里滚下来,羊粪蛋子似的。金少成跟大家不同,好像刚刚打了兴奋剂,突然大喊大叫大发神经:啊——美国,你——真他娘的美!
金少成爱出风头,时不时幽点默什么的,还真不是那种缺知识少修养的哗众取宠,尽管有时也过些,发神经似的。八达岭上他喊长城真他娘长,黄河边上他喊黄河真他娘黄,刚上飞机他喊飞机真他娘的飞……没劲!金少成发神经又不是头一回,除杨局长有气无力地翻他一眼,大家都毫无反应。
华导说你们动作麻利点!我看见华导盯住金少成,眼里全是眼白。她已经很不耐烦了,见我们依然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急了。她说我就纳闷了,你们中国人怎么都这样?我说哪样华导?她说,上车睡大觉,下车就吵闹。问美国怎么样,什么也不知道!嘁——干吗来了你们?难道我们美帝国主义的大好河山不值得你留连忘返?
包括金少成在内,谁都没有回应。我除了感到恶心,还有两大发现:一是人在极端疲倦时真能忍让;二是这个华导的面相叫我好生眼热,好像在哪儿见过。我悄悄问哥儿几个,发现没有,这小女子好面熟啊!
大家也都有这种感觉,纷纷响应说,是呢!
金少成立刻来了精神,说刚上车我就看出来了,信不信由你,只要三天时间,我叫她原形毕露!金少成痴迷侦探小说和影视剧,常以福尔摩斯自居,破解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之谜,还真有些手段。杨局长开玩笑说,委屈金少成了,当初你应该去公安局当侦察员。金少成则十分认真地说,可不吗,都是月亮惹的祸!金少成出身地主家庭,那年头他这种人进公安局,政治审查过不了关!
有点意思猩猩。我说,我发誓:你果真叫她原形毕露,我自费给你拍电视连续剧,片名就叫侦探大师猩猩,哦对不起,应该是金少成,搞它一百集。
照行程安排,我们在纽约逗留一天两夜,然后去美、加边界的大瀑布,住宿一晚,游览半天,再由华导驾车送往华盛顿,就和她拜拜了。这就是说,华导跟我们相处的时间至少有三天,依金少成的聪明,叫她“原形毕露”应该没什么问题。当然,毕不毕露别人也许并不关心,甚至我也觉得无聊。政府出资,派我们万里迢迢来美国考察,难道就为解开这小女子的身世之谜?但我们天性好奇,没办法。
在第二天去华尔街的路上,我问华导多会儿领我去买“劳力士”?
华导说急什么,保证今天让你戴上!
我话题一转说华导,昨天我就看你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华导说是吗?那你就再想想。
金少成一步横在我和华导之间说,说什么呢猴子,人家华导来美国都十多年了,你能在哪儿见过?
我知道,侦探大师金少成这就开始了,他把我搡到一边说,华导,问个不礼貌的问题,你的芳龄是——?
你看呢?华导反问。
金少成说,我看就二十出头吧!
谢谢夸奖!华导轻蔑地说,不过你多少有点儿拍马屁之嫌,因为我根本没那么年轻。实话告诉你,如果当初我婚姻成功,孩子怕都十五六岁了!
这么说你现在还是单身?金少成的惊讶很真实,嗓音都有点儿变腔,不像不像,你不但漂亮,而且太显年轻。可惜呀华导,为什么不找一个?
找谁呀?华导看似漫不经心,语气里却透着无奈说,谁给找?
……当初为什么来美国?金少成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有完没完?华导突然驻足,杏眼圆睁,面颊潮红,犀利的目光望着尴尬异常的金少成说,你们这帮人啊——怎么说呢,急待强化素质教育!
对不起华导,我不是故意的。金少成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那模样我都替他难受。这破导游,侮辱金少成一个倒也罢了,竟敢侮辱我们全体!要不是怕弄出国际争端,看我不揍趴你!金少成倒是很快就恢复平静,特务接头般诡秘地扫视四周,然后凑近华导小声说,你别介意华导,我是有事求教。
哦,是这样!华导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极尽平和说,有事请讲,只要能办,我愿意尽全力帮忙!
金少成说,请问华导,我想滞留美国,可以吗?
金少成的话让我心头一颤。转念一想,他是在演戏,或者叫使用侦探手段!
华导也十分警惕地环视四周,压低声音说,当然可以!你故意走失,离开团队,然后露宿街头。警察把你带走,你就装聋作哑,千万不能暴露国籍。
那以后怎么办?金少成说,我能加入你们美国籍吗?
华导说,对不起,我现在还没有加入美国籍。
哦,是这样!那你狂什么?一个没有美国籍的纯种中国人,就算过继给你美国大爷,也不能忘了你中国亲爹不是?——这是我的心里话,旁白。
不过快了,下个月我就有资格参加入籍考试。华导阳光灿烂地说,就为这一天,我整整等了十年,我想苍天有眼,会让我过关的。那时候,我就是名副其实的美国公民了。至于你,可以和我们一样,边打工边学习,能不能加入我们美国籍就看你的运气了。
金少成一脸灰心丧气地说,像我这样没出息的人,在美国打工能干什么?
你说的对,华导说,我们美国不是好玩的。没真才实学你能干什么?除了干我们这一行,再就是开个店铺做些小营生,乐趣没有,钱也不会太多,而且你得学会耐住寂寞。实话告诉你,我来美国十年,社交圈子就业内几个中国人。
金少成说,我认为这就挺好,还需求什么?
华导说,我需求广大而友善的社会关系,需求精神寄托和文化享受……
金少成说,我学历不高,也就小学本科,考试能过关吗?
其实考试并不重要,华导说,重要的是你在我们美国的表现。昨天我就说过,不能有任何劣迹,否则就惨了。你看我,十年驾车没违过一次章,受多大委屈也没给任何人吵过架,更别说干那些触犯法律的事了!
吵架呀,金少成说,我就喜欢跟人吵架,有时还动手打人。
那你干脆回国算了!华导说,打架谁不会?我是学过功夫的……
真的?!
华导说,正经的中国功夫!
金少成突然一拍脑门说,想起来了华导!你演过电影,十多年前,你的大幅剧照就贴在我的玻璃板下,用今天时髦的话说,那时候我是你的“粉丝”。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影片中的女一号!那是部古装武打戏,片名叫……
……算了吧你!华导声色俱厉,高扬的手掌骤然从空劈下,立刻把金少成的话斩为两段。没等金少成有所反应,华导已然匆匆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