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刑吧,漫长的八年,吉利而漫长的八年横在了眼前。
房生有两个遗憾,那个清明没能给爷爷坟头烧上纸,爹也没能贴上他买的虎骨膏药。
爷爷活着的时候以房生为荣。房生是家乡出过的第一个英雄,给爷爷也给祖宗长了脸。他不只是房氏家族中最露脸的人,也是家乡最露脸的人。爷爷喜欢另外十多个孙子的心劲,加一起也没喜欢房生一个人的多。文革时期,爷爷因为性格倔强,说话有些噎脖子,就让上头给戴了个帽儿,是四类分子,被挂牌子游街是家常便饭,他整个青壮年过的都是人下人的日子,到了房生这儿,爷爷才把腰板子挺拔起来,才抬起头来过他人生剩下的有限光阴。有个英雄孙子,爷爷指定就是英雄爷爷,所以爷爷当他是眼珠子。爷爷死了还拉着房生不撒手,让房生舍不得放不下许多年。每年清明都是爷爷的忌日,房生每年都在这一天回乡下给爷爷上坟。可是,这一次没有上成。爹的老寒腿春秋两季必犯不可,每天夜里都疼得嗷嗷叫,房生早就预备下了虎骨膏药,打算这一天给爹捎回去,也没捎成。
监狱生活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日子也是一天一天过。不是有个什么鸟人说过嘛,没有进过监狱的男人算不得完整的男人。房生想,自己算完整了,英雄当过,罪犯也当了,现在他是个拥有苍凉人生的男人。
这座监狱配得上任何男人,当然也配得上房生。它是整个东北最大的监狱,在长白山余脉上,和一座县城遥相对望。监狱就是监狱,样子总是孤零零的,看上去庞大而荒凉,方圆十里都是芦苇荡,监狱就在芦苇荡中央,像魔幻世界里的黑暗城堡。犯人一年四季围绕着芦苇劳动改造,秋冬两季,他们要把芦苇收割成一垛又一垛的,春夏两季都在搞苇编。房生根底就是农村人,这种割芦苇编芦苇的活计对他来说手拿把掐,小菜一碟。有些城市里长大的罪犯就吃不消。东北的冬天才是这个世界上的冬天,冻得连鬼魂都不敢出来,天地之间空荡荡的。夜里下了浓霜,早晨起来去割芦苇,芦苇秆子上挂满了白毛霜,这叫抱秆霜,手抓上去,凉到骨头里。可房生不怕,房生的手掌粗厚,有一层老茧子,这老茧子是他当兵之前在家干农活时落下的,虽然转业回来当了杀猪剁肉的工人,可他没忘本,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回乡下帮着爹妈忙一阵子庄稼活儿,这老茧就保存了下来。这老茧不怕冰,不怕霜,让很多犯人羡慕。犯人割芦苇一般都是分成趟子,大家一起开镰,房生总能第一个完成任务,然后就帮着旁边的犯人割一阵,所以,犯人都乐意跟房生套近乎,干活的时候乐意跟他挨着,房生很快就成了这些犯人的楷模。
元旦头一天特别冷,他们从早晨割到了黄昏,收工的时候,都想早点回去吃饭睡觉。可那天看守他们的狱警洪十五说不上犯了哪根神经,指着天边,让犯人看冬日晚霞,说晚霞多么美好啊,人生多么美好啊……犯人们从来都很顺从狱警,眼睛就跟着狱警的手指看西边天际的晚霞,晚霞的光晕在浩荡的芦苇荡上随风浮摆,色彩一浪一浪的,像波光的涟漪。芦苇荡上浮着一层亮金色。犯人们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可他们不敢反驳狱警,眼睛傻傻地望着远方的夕阳。狱警洪十五来了兴致,说今天咱们收工早,先不急着回去,明天就是元旦了,咱搞个联欢。
很快,收割过的芦苇地上生起了篝火,犯人们围在篝火周围开始唱歌,有独唱,有合唱,中间也有花段子。那个傍晚,洪十五仿佛喝多了酒似的,跟犯人一起疯狂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