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09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余同友,男,1971年出生于皖南,供职于皖池州日报社。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第七届学员,安徽省签约作家。有中短篇小说若干散见于国内一些文学期刊。
没想到,仅仅隔了一年多时间,我又一次来到了瓦庄。
从县城开出的农用班车,一路上吭哧吭哧,终于在天黑时分把我带到了镇子上。镇子上稀稀落落的几个店铺里,亮着半死不活的灯,两个小孩从街对面跑出来,喊着外乡人听不懂的方言,他们迅即穿过街头黯淡的灯光,钻进屋子里去,然后又嗖地一下跑出来,很有些像镇子上空此刻正飞翔着的蝙蝠,它们一会儿飞在灯光里,一会儿又飞在灯光之外。那些店铺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桥头的那一家卖日用杂货的还在卖着和去年一样的货,守店的那个老太太肚子还和去年一样大,甚至她身上那件大衬衫上的皱褶也和去年一模一样。左边的一家肉案子关门了,但应该有一条狗在那里的,我仔细一看,果真有一条去年的狗伏在肉案板下,呆呆地看着街上。
我在街上站立了一会,决定走着去瓦庄算了,反正时间不急,也只不过三四里的路程。我钻进那家杂货店,昏黄的灯光下,灰暗零乱的货架上,东歪西倒地摆放着解放鞋多味瓜子饼干水瓶内胆草纸卫生巾甚至高效杀虫剂辣条糖果,接着灯泡的电线上趴满了苍蝇,老太太一动就有几只振翅飞起,但大多数苍蝇是见过世面的,依旧趴着不动,把电线缠得粗了一倍。老太太满怀希望地盯着我看,要点啥?我用手指在柜台上敲了一会,选了些包装稍微好些的饼干花生米之类的小食品,是带给堂姐家的小孙子强强的。我本来还想买些奶粉,老太太托着一大袋奶粉说,是送人吧,这个好哎,又大又好看,只要六块钱,买的人多着呢。她报出的超低价格让我大吃一惊,我摇摇头,赶紧结了账出来。
我拎着塑料袋,在老太太狐疑的目光中,一个人往瓦庄走去。通往瓦庄的机耕路上几乎没有人,瓦庄坐落在半山腰上,不过山上已经没有了树木,成了光秃秃的土堆子。堂姐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山上的树黑压压的,一个人走夜路都怕得慌呢,后来上面号召种板栗,砍了大树烧了小树,种上的板栗却都是谎树,五年都不结果子,山就成了荒山。
转过一道山嘴,就看见瓦庄了,豆大的灯火东一粒西一粒地散落在山梁上,山里的雾气升起来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我停下脚侧着耳朵听了一会,什么声音也没听见,狗叫声也没有,瓦庄的晚上这样安静,跟我去年来时的那个晚上是多么不同。
去年我到瓦庄的时候也是晚上,但一到镇上,就有一个名叫毛伢子的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带着我,他把摩托车骑得风一样快,咔咔咔,咔咔咔,就哐当一声到了堂姐家的门前。
堂姐家门前高高挂起了一个大概有一百瓦的灯泡,灯下晒场上摆着好几张八仙桌和条凳,晒场上挤满了人,嗡嗡地叫喊着,空气中飘浮着草纸香烛的气味。我一进到屋里,就看见堂前一个拆下来的门板上,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草纸,一盏点着香油的长明灯在门板底下燃着细细的火。虽然之前就知道了,我的心还是一沉,我的堂姐夫是真的走了。
我想上前去再看看堂姐夫,堂姐被人搀扶着从房间里出来了。呜……弟呀,她哀哀地哭着,攥住我的衣服,说我可怎么办啊,弟啊……
堂姐头发乱成翻毛鸡,两只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我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说,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堂姐的嗓子已经半哑了,她带着哭腔呀呀地说着,说了好一会我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很快就有人又把她扶到了房间里。
我擦了擦眼泪,再看看躺在门板上的堂姐夫,他和我记忆中的形象相比矮瘦了不少,放在窄门板上竟还绰绰有余,是不是人一死就缩小了?我疑惑着,看见堂姐夫的脚上还沾着泥沙,上身的灰色衬衫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看来堂姐夫是凶死的了。我上前准备揭开他脸上的黄草纸,最后再看他一眼。一个人赶紧拉开我说,莫看了,莫看了,惨哟,来,喝口水。
我被带到了前厢房里,坐在窗子旁,外面的大灯泡把房间里也照亮了,房里有一张架子床,床对面是一个木头箱子,一个装黄豆的大桶,一个小口的腌菜坛,坛子旁还码了几蛇皮袋稻子,屋梁上挂着几根老玉米和一捆色泽灰暗的苦艾。众多飞蛾之类的小虫子齐齐扑向大灯泡,窗子没安玻璃,外面一些虫子往屋子里飞,有一只特别大的甲虫啪地一声掉在我面前的地上,它全身黝黑如漆,爪子粗壮有力,在泥地上转圈子,竟沿着桌子腿爬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来,它瞪着我,两只眼睛湿润润的,好像也刚哭过。
我记得,堂姐夫的眼睛也一年到头湿润润的,见到风就湿得更厉害,可他是个好泥瓦匠。堂姐比我大十四五岁,小时候她经常带我,给我捉知了,用小手帕给我编小老鼠,我跟在她身后,有时到天黑了也不想回家,就睡在堂姐的小床上。有天晚上,我不知怎么的,半夜里忽然醒来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我睁开眼看着一旁的堂姐,她蹬开了薄被,只穿着小衣的她,胸脯是浑圆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手臂和大腿泛出瓷一样的光泽。我第一次发现堂姐是那样地好看,我甚至有些害怕那种好看。我紧紧地抱住堂姐的腰枝,把头顶在她的腋窝底下,我闻到一股特别的气味,不同于青草味泥土味春天的花香味,但又好像这些味道全都包含了,我更贪婪地闻着,好久才又慢慢地睡去。堂姐嫁给泥瓦匠那天,看着她跟着别人走了,我恨死了那个泥瓦匠。等到堂姐三朝回门那天和泥瓦匠一起回娘家,我躲在大伯家门背后,用皮弹弓向泥瓦匠发射了一颗纸弹,他抬头看我,我看见他眼睛里湿湿的,我得意地说,他哭了,他哭了,哈哈。我妈正好在一边,她拿起手旁的扫帚向我冲来,小瘟猪,打死你!堂姐夫连忙上前拦住,他走到我跟前说,我眼睛是沙眼,不过,我瞄准很厉害。我说不信。他带我走到外面,指着一棵杨树说,有片叶子上有一个知了壳,我能把它射下来。我把皮弹弓交给他,他擦擦湿湿的眼睛,闭左眼,睁右眼,拉开了弓子,啪,果真将那个知了壳连壳带叶打了下来。我一下子服了他。他说,我是个泥瓦匠,吊线可要吊准,要不然做出的房子就是歪的,要害死人的,你说我能不准吗?
从那以后,每年放暑假我就到堂姐家去玩。堂姐夫是喜好热闹的人,不管大人小孩子去了,他就忙着打酒弄菜,喝了酒吃了饭后,还要操着自己做的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唱着,灯光下一双迷离的眼睛湿汪汪的。我到他家后,晚上我要跟他睡,我说我睡觉脚要放在别人身上。他就呵呵笑着说,我就是喜欢别人把脚放在我身上。于是,晚上睡觉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双脚舒服地架在他身上,他平躺着,随着我架,给我讲泥瓦匠的故事。有个泥瓦匠啊,吊线吊得准,手艺也没得说,就是一双眼睛是沙眼。我说这不是你么。他就笑了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说着说着,我就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已经不在家了,我追出去问堂姐,泥瓦匠呢,泥瓦匠姐夫呢?在院子里扫地的堂姐说,他大清早就出去做活了。
去年那个晚上,就像我小时候在堂姐家一觉醒来一样,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突然就走了呢?这回他是永远地到另一个世界做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