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曙空闲了好几天,没有一件事情,没有一个电话。方曙第一天很高兴,第二天也很高兴,乐得没事,可以偷空看点书,办公室里不好看太没谱的书,只能看《新华文摘》。《新华文摘》编得还不错,从政治到哲学到经济到历史到文艺到科技样样有,随便翻着看,有点惬意。可是第三天,方曙便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像吊在半空中似的,一有什么动静,就走到办公室门口探一下,甚至非常希望鞠大姐的突然出现。说不出为什么。
每天回家,总会从妻子的嘴里听到一些小道消息。民众对政治的关心程度,是他从前没有觉察到的。喂,听说了吗?妻子总是这样开头的,陈大明,就是你们那个陈书记,坦白了,听说开头还死撑着不说,可人家省里来的北京来的人是吃素的吗?后来就坦白了,说是送给牛书记50万。天啊,你说他哪来的50万块,这下好了,事情回过头就轮到他,人家问他你哪来的50万。另一出戏就开场了。妻子笑嘻嘻地,你说这些当官的,何苦呢?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平时吃的喝的用的都是公家的,听说连找婊子都花的是公家的钱。嘻嘻,别不爱听,我没说你,我大家的儿子我放心,一百个放心,我不管,也有我大官大家管着。我大官是什么人?耕读传家,我能不放心?
你有完没完。方曙不爱听。妻子嘟着嘴,不是让你参考参考吗,你也不能太书呆子,外面都说上天了,你还蒙在鼓里。你们这些当官的,也得听听人民群众的声音不是。说着她又笑了,笑得很开心。她丈夫说什么在县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是她心目中的骄傲。方曙不说话,他的生气是假的,她看得出来。她跑过去,说,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我心疼。我犒劳一下你。说着就双手围着他的脖子,两脚环到他的腰上,把自己吊起来。他只好在她的嘴上亲了一下。她便格格格地笑,跳下来,又说,还有,听说土地局长也进去了。他说,没谱了吧,我上班时遇见他,骑一辆赛车,我还笑他,他说是孩子不要的,舍不得扔了。妻子愣了一下,大声笑了起来,我说的是市里的土地局长,不是我们县里的。你是包打听?什么都知道。妻子说,你再亲我一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方曙不理她,她说,好吧,看在你是我大官的儿子的份儿上就告诉你吧。别别,我不听,什么垃圾信息,臭头鸡仔装凤凰。真的不听?真的不听。她叹了口气,做饭去了。饭做一半,又忍不住从厨房里跑出来,说,你真的不听?我还是告诉你吧,免得你老说我都是垃圾信息。和我一起做的,一条流水线上的,她在上我在下,她的老公,就在云雾山庄当保安。他看了她一眼。这下你信了吧,不是大门保安,是楼里的。他告诉他老婆说,有时,里面的声音很大,想不听都不行。
一连几天,鞠大姐每天都让他叫几个人,一共大约20来个,有县里的科局长,也有乡镇的书记和乡镇长。有的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有的第二天,有的第三天,有的,就没有回来。
用本地老百姓的话说,戏是越演越好看了。
可方曙没有看戏的感觉。仿佛他是剧中人,在戏台上。虽属跑龙套的角色,也在台上啊。是啊,那些人回来就回来吧,可有的自己回来,方曙不知道,在街上碰到,还吃了一惊。他吃惊的表情一定很古怪。人家倒很自在,冲着你笑,那笑容也有些古怪,没想到吧?我没事,我本来就没事,可别想看我的笑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你的领导。方曙在那古怪的笑容里读到了这些内容。而有的,则要通知方曙,让方曙带回来,有的就更奇了,不但要让方曙带回来,还交代方曙,一定要让他的家人到方曙的办公室,把人接走。
这一天中午下班,方曙绕着落在地上的英雄花走,不忍心踩着。这些天,落在地上的英雄花越来越多。在办公室,时不时地会听到它们落地的声音。叭一声,又是叭一声,有点悲壮。他低着头走路,这是他这些天来的习惯,不想与别人打招呼,省得别人尴尬,自己也尴尬。下了班,尽管他故意磨磨蹭蹭,让大部分的人走了自己才走,还是会遇上一些人,机关工作,总是有一些人手头的事没做完,晚一点走,或许,有些人也和他的想法一样,在这种特殊的时候,不想在机关大院里与人照面。
方曙在中山公园门口遇见文化局安副局长,着实有点吃惊,她是昨天才叫进去的,今天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向他伸出纤纤细手,他不敢怠慢,连忙伸手去握,可是他的手刚刚接触到她的手心,她立即又缩了回去,做出一副很高贵的样子。安副局长姓安名静,本地没有安姓,她祖上从外地迁来,据她自己说,她是安禄山的后裔。就是那个把大唐江山搅得乱七八糟的安禄山,她总是这样对人家介绍她的祖宗,仿佛很为自己的这位不安分的祖宗感到自豪。安静是个诗人,安诗人的诗大都在网上发表,笔名“千呼万唤不出来”。有传闻说安诗人与牛厅长有些瓜葛,方曙不信。因为安诗人长相太一般,不是一般,是太一般,方曙不忍说她丑。体态太丰满,眼睛太小,嘴唇太厚,唯一的好处是白,本地话说,一白遮九丑。还有人说她很性感,但他总是想到她的祖宗安禄山,史书上说他又肥又白的。有祖上遗风。昨天,方曙打电话给她,让她到他的办公室,她的反应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大都有些慌张,有的甚至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她不。她说连我都叫,可见没什么水准。他弄不清她说的是谁,是指叫她的人,还是指把她牵连进去的人。如今她出来了,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和他握手,说,小方,我明天就到省里去开会,一个诗歌朗诵会,北京来了大诗人,非让我去不可。缘定今生,听说了吗?笔名。方曙摇了摇头。孤陋寡闻。她扔下最后一句,扬长而去。
方曙对着她的背影苦笑一下。此才女的诗他一首也看不懂,可人家在省内外很有名气,经常到外地开笔会。牛厅长在的时候,大会小会常常提到她,还把她评为市管杰出人才,档案单列,放到市委组织部。她为什么进去,又为什么出来,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他的家人把他当人物,为他感到骄傲,而他实际上是一个边缘小角色,远离权力中心,也远离信息源,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通讯员。跑龙套,戏台上不起眼的旗牌兵,拿一只三角形的小旗子,随着一阵锣鼓声急步而上,报,敌兵离城三十里。再探。得令。又是一阵锣鼓声,摇旗而下。
回家的时候,妻子正在厨房里忙着,她上的是晚班,早晨下班回来,睡了一个上午,精神正好。她把菜端到桌上,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汤是枸杞水鸭汤。准小康。方曙坐下来,喝一口汤,她说怎么样?还行。他说。她便很得意地说,这老婆没娶错吧?能娶上我,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分。他白了她一眼,她立即改口,我说的是缘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席。她端来两碗饭,一人一碗,坐下来吃几口,又说,她说老公,告诉你一个新消息。昨晚夜班,你猜我听到什么了?上级表扬牛书记了。
方曙抬起头,意外地看了她一下。她说,真的,没骗你,上级说他态度好,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出来。还说他的记性好,跟谁谁拿了多少钱,跟谁谁睡过觉,全记得一清二楚。方曙笑了一下。你不信是吗?我也不信,可是人家办案人说的,说牛书记是看着市政府机关的电话本子交代问题的。电话本子?方曙有些不解。你傻呀老公,本子上不是有名字吗,什么什么县,书记副书记县长副县长,什么什么局,局长副局长全有,一个一个点过去。点一个说一个。方曙放下筷子,这不是乱来吗?记错了怎么办?为了立功赎罪,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怎么办?看方曙一脸严肃,妻子开心地笑了起来,热闹啊,点到谁就是谁,谁都别想睡安稳觉。看着她幸灾乐祸的样子,方曙有些反感,说人家睡不好你高兴什么?她说凡睡不好的都是坏人,贪官,活该。方曙说,你把事情看得简单了。妻子想了想,说,是啊,要是他像疯狗一样地乱咬人,可就麻烦了。方曙哼地一声,你才知道啊。她吃了一口饭,忧心忡忡地说,万一咬到你怎么办?他吃了一惊,筷子停在半空中。她又笑了,笑得很开心,逗你玩的。方曙也笑了一下,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三更鬼敲门。再说,他与姓牛的远得很,市政府的电话本子上也不可能有他的名字。吃了一阵,她又说,反正不关我们的事,看热闹。方曙想想,也是。
吃了饭泡了茶,夫妻俩躺在床上午休。妻子说,老公,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我叔叔回来了,我妈让我们明天回去一下。你叔叔,你哪来的叔叔?方曙从来没听说过她还有一个叔叔。妻子便从床上坐起来,是我爸爸的堂弟,过去没什么联系,听说在外面发了财,要回来投资办工厂。外面,哪个外面?我也不清楚,好像是香港,还是菲律宾,不不,是新加坡。我不去,你去。老婆说,随你,不去就不去,反正不是亲叔叔。说着就躺下来,身子往他的身上靠。我已经上了三天夜班,你就不想我?方曙把她抱住,这可是你自找的。老婆便在他的怀里格格格地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