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斌是“贩人村”中范老疙瘩的长子。范老疙瘩大名叫范红举,在“贩人村”中是偏支的,也就是离范书同的血脉较远的,只有在名字中间有“发、扬、光、大”这样字样的,才是正支,也就是嫡系,如族长范发财,村民范扬树、范光明等。血缘有远近,工作有分工,在“贩人村”一般从事贩人勾当的都是范书同的嫡系血脉,这些人从事的是风险大保密性强的工作,在村中处于领导地位;偏支的只能干些跑腿学舌,或在村中帮嫡系种种地、打打水窖之类的粗活,捡点儿残羹剩饭,得些小好处,也跟着忙得不亦乐乎。
范老疙瘩便是如此。
范老疙瘩帮着族长范发财跑腿学舌、种地放羊干到三十七岁这一年,族长范发财用玉米秸剔着牙花子,站在窑洞前,望着坐在太阳光下满衣服上抠虱子的范老疙瘩,看着他一身黑鼓鼓的腱子肉,说道:“老疙瘩,今年恁大了?”
范老疙瘩嘿嘿一笑,亲亲地说道:“五叔,侄儿今年三十七岁了,属大龙的。”
“想婆姨了没?”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范发财十七岁给自己贩回了第一个媳妇,以后,他贩过的或他的嫡系贩过的,他哪个女人不过一次筛子。范老疙瘩坐在阳光里抓虱子的当儿,早就听到了从族长后院范书同的祠堂中传出了女人长一声短一声的嚎叫,听得他的心痒痒的。范老疙瘩白眼一翻,嬉笑道:“五叔,人说话嘛,狗还知道配对呢,何况我这么大个人呢。”
“那好,”范发财“噗”地吐出一口带有血星子的啐沫,说道,“五叔看你也恁大不小了,这些年也给五叔出过不少力,五叔今天就成全你,后屋那个……”范发财又猪一样地把嘴往后一撅,然后道,“以后就是你的了。”
“那太谢谢五叔了。”范老疙瘩说完就要下跪。
“不过呢,”范发财接着说,“那婆姨条子好,可是性子烈,就怕你没本事驯服。”
“没事儿,五叔,你还记不记得那匹伊犁马,是谁驯过来的?再犟的婆姨还能架得住每天一顿鞭子。”
“有种,不愧是咱范家的。不过你给我干活那五百元钱?”
“那还要啥了。”
范老疙瘩花五百元钱买回来的婆姨,他虽然没有每天打一顿鞭子,但锁链是经常戴的。正如范发财说,那女人性子烈,被范老疙瘩牵回家后,一句话也不说,野野地总想跑。再一个,她也不和范老疙瘩睡觉,范老疙瘩睡炕上,她就睡地下,范老疙瘩把她抱到炕上,她就用腿死劲地蹬范老疙瘩;范老疙瘩把她的腿捆上了,她就用嘴咬;范老疙瘩把她的嘴堵上了,她就用眼睛死劲地瞪范老疙瘩。最后,范老疙瘩没有办法,找了几个同门兄弟,让他们帮他按着,才总算和那女人成就了好事。范老疙瘩自从买回这个婆姨,好长时间没有下地干活,他天天守在窑洞中,看着那女人。后来想,虽然有了婆姨,饭也是要吃的,这才去找范发财帮助想办法,范发财送给了范老疙瘩一副铁链,让他拿回去给那女人戴上。范老疙瘩照做了。范老疙瘩如此,也是有苦衷的,他花了五百元钱,这五百元钱差不多是他给范发财干了十几年活零碎积下的,他怎能让她像一只麻雀似的,撞开窗纸说飞就飞了。有了范发财的铁链,他心中有了点底,被“贩人村”贩来的女人,有很多野性子的,都被铁链治服了,在“贩人村”住下来,为“贩人村”生儿育女。范老疙瘩白天要出去干活,他便把那婆姨用铁链锁起来,同时,再把窑洞上两道大锁,这才心定神闲能在地中安心干活;晚上,他从地中回来,再把那女人的铁链打开,让她在窑洞前放一会儿风,和他一起吃饭、睡觉。直到他儿子范斌生下来,他这才放松了警惕性,心想,女人再犟,怎能舍得下孩子呢?孩子就成了一道无形的铁链。
但就在范斌三岁那一年春天,一天,范老疙瘩去塬上种玉米,那几天天热了,范老疙瘩也是一时干活忙昏了头,忘了锁窑洞的大门,天麻黑时回来一看,窑洞门大敞四开,婆姨儿子都没有了。范老疙瘩村前村后地找了一圈儿,知道婆姨逃了,这才赶紧向族长范发财报告。“贩人村”的规矩,贩来的女人打死或转卖都行,就是不许被贩的女人逃掉。
族长范发财敲响了古槐树上的破犁划子,一会儿,“贩人村”的人们就全被召集过来。然后,范发财布置了任务,大家分头寻找那婆姨。
半夜,大家灯笼火把地把范老疙瘩的婆姨围在了一座黄土崖上,大伙向她跟前靠拢。范老疙瘩的媳妇退到了崖尖上,再无路可退,她看着四野围上来的狼一样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她用带有山东口音的话说道:“你们再往前走,我就把孩子扔到山下去摔死。”
围捕的人们稍稍犹豫了一会儿。
范发财在前面道:“大家别听她的,孩子是她亲生的,她还想用这招儿吓住我们?上!”狼群一样的人群继续向山顶涌动。
范老疙瘩的婆姨被逼到了绝路,她真的下了决心,对着悠悠星光下眨着黑黑的大眼睛的范斌说道:“儿啊,不是做娘的狠心,你生的地方不对呀。等你长大了也是干丧尽天良的勾当,还不如现在和娘去啊。”说罢,拎起范斌的小脚,向崖下扔去,紧接着她也纵身一跃,跳下了黄土悬崖。
黄土高原多的是黄土,虽然范斌他们母子全从崖顶上跳了下去,但山坡上细软的黄土救了他们母子的命。
这件事,范斌没留下什么印象,倒是九岁时一次惨痛的经历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随着年龄的增长,范斌懂事了。他看着自己的母亲每日戴着铁链傻呆呆地坐在阴暗的窑洞中,不声不吭,原先他习惯了,以为母亲都应该是这样的呢,可是后来却感觉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九岁的范斌已经渐谙人事,他母亲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妹妹,叫范琳。他看到戴着铁链的母亲一个人侍候一个小孩子那种困难劲儿,他想帮母亲打开铁链,能让她自由活动。九岁的范斌已像大人似的干这干那了,捡柴背雪的,一天也在忙碌着。一天,他看到范毛妈和范尚妈还有几位妇女,坐在村头的槐树下边干活边说话,她们的脸上洋溢着一股无忧无虑的神态,他的心里浮起一股羡慕的神情,想,要是自己的母亲也这样有多好啊。把母亲放出来和大家坐在一起说说话,笑一笑,成了小范斌最大的心愿。范斌知道,是父亲把母亲锁上的,钥匙装在父亲的兜中,但有时父亲就把钥匙藏在外面的鸡窝里。他的眼睛早就注意到了。
年幼的范斌还不知道,他的这一想法,险些让他失去小命。
就在范斌打开窑洞门又打开铁链,惊喜地看着外面的阳光透进窑洞中照着母亲苍白的脸时,他听到门外有响声。他开始还没弄明白这响声对他意味着什么,可一会儿他开始紧张了,他听到了他父亲沉重的脚步声进了窑洞。范老疙瘩提着一把铁锨走了进来。范老疙瘩提着铁锨走进窑洞并非是用它来打范斌的,地方太穷了,连一把铁锨都有人偷。范老疙瘩进了窑洞,正好看见范斌打开了母亲的铁链。他不由得心头火起,怒火早已让他忘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睁着惊恐眼睛的半大孩子是他的儿子。他提起铁锨便照范斌的头上砸去,范斌只记得听到母亲惊叫了一声,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范斌是被一阵拱动惊起来的,当时他感到头脑一阵昏沉沉的疼,全身就像棉花一样软飘飘的,好像是躺在云彩里,腾起来又沉了下去。一会儿,这种感觉渐渐淡了,他感到全身一阵冷,鼻孔里飘进夜的土地的气息。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暗蓝的夜幕,星星闪着悠悠的寒光。他转转头,疼得他嘶嘶地直吸冷气。静了一会儿,他看明白了,原来他躺的地方是“贩人村”的乱葬岗子,他经常来这里采山丹、抓蝈蝈,对这里的坟他都认识。他看了一眼他躺着的位置,那正是他爷爷的坟下,他和他父亲范老疙瘩来这里上过坟。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他身边的那只狼。起初,他还以为那是两颗小星星,后来,他看清了,那是狼的两只眼睛,在夜色中闪着暗绿的光,正蹲在不远处看着他。塬上狼多,孩子自然认识,想到刚才的拱动,一定是那只狼看他死没死。知道了是狼,范斌不由得吓得喊了一声,狼被那一声喊吓得扑通一声跳下坟头跑了。
自己为何会呆在这里呢?想了半天,想得脑袋都疼了,他也没有想明白。后来他才知道,范老疙瘩以为他那一铁锨把小范斌打死了,便把他扔在他爷爷的坟下,好叫他给他爷爷做伴。
范斌起来了,他一步步向家中走去。
范斌望着空寂的黄土高原,沿着那条熟悉的小道,走到了自家的窑洞前、他知道他犯了错误,他在回家时战战兢兢,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家的窑洞前。他不敢进屋。他先是趴在窗子前向里观望,他听到了气喘如牛的声音。他从窗子的破洞中向里望去,这时他看到了他爸范老疙瘩全身一丝不挂,正趴在他母亲的身上动来动去……范斌当时还不明白这件事本身所潜在的意义,但以后他就明白了他们在干什么,越明白他对他们就越不理解,以至于在他的心灵上播下了对他们讨厌的情绪。也就是从此,他再也不理会他的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