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妹被二姐爱娣和二姐夫林祥押回来的那天正好是霜降。这地方,一过霜降,水就有点凉手了,太阳也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刚起山就没精打采的。
这天早晨是爱妹回家后的第三个早晨,爱妹拎着一只小竹篮子去河边洗菜。小河就在村子的前面,从家里来到河边不过百把米的距离,但爱妹走得很慌乱很艰辛,一来是她的身子虚弱,二来她怕碰见村子里其他的人。因为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男朋友刘中举的一条腿被钢锭砸断了,所以才被她二姐和二姐夫捉回家来。她脚步发飘,勾着头把眼睛盯在地上,就像地上有谁撒了钱,等着她捡起来似的。
这个早晨之前她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上厕所,没有迈出房间的门半步。饭是大姐爱华送进去的,好几次都是原样送进去原样端出来。实在饿极了,她才吃上那么两口。实际上自从一个多月前刘中举出事后,爱妹的进餐就很不规律了,总是有一餐无一餐饥一餐饱一餐的。爱妹的身体原来微微有些胖,正是刘中举喜欢的那种类型。刘中举说,那不叫胖,那叫丰满,我才不喜欢那些骨瘦如柴的女人呢。刘中举每次和她做完那个事后,总喜欢枕着她的胳臂睡觉,有时还让她把腿弓起来,他抱着她有些肉乎的小腿进入梦乡。现在爱妹瘦多了,身子几乎缩小了一圈,不再是刘中举喜欢的那种类型了。不过刘中举喜欢不喜欢已经没多大要紧了,她和他不可能还有未来。从二姐爱娣和二姐夫林祥把她架离医院的那一刻起,他们的未来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昨天晚上,二姐爱娣总算进了爱妹的房间。从陵州城里把爱妹押解回来后,二姐爱娣就没打算跟二姐夫林祥一道回温州,她让二姐夫林祥一个人先回去,自己留下来做爱妹的思想工作,等把爱妹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就也把爱妹带到温州去打工。其实做工作是次要的,防止爱妹偷偷地跑回陵州城里去找刘中举才是主要的。
跟以往每次回家一样,这次她也要和爱妹睡同一张床,无奈爱妹高低不肯。爱妹把她推出房间后就把房门闩得死死的,任她怎么说爱妹就是不开门。她怕爱妹想不开,在房间里干傻事,就让大姐爱华在房间外面守着,一旦房间里有异常的动静,就喊她和爸妈,另外更要防止爱妹打开房门冲出去跑掉。
昨天晚上,她趁爱妹上厕所的空当溜进爱妹的房间,她横下一条心,这次不管爱妹怎样撵她,她都不出去。她要和爱妹好好地谈一次话,按她的理解,爱妹已经回家两天了,也该冷静下来了。令她感到欣喜的是,爱妹这次没有再撵她出去。她就坐在床沿上和爱妹说了这样一番话,她说,姐向你赔礼,当初是我要你和刘中举谈的,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一样了,刘中举缺了一条腿,算是个残废人了,姐就不允许你再和他谈,不让你和他结婚,那样你后半辈子就全毁了。听姐的没错,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一阵就什么都过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各人有各人的命,谁让老天这么安排来着!爱妹坐在床头一直流眼泪,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末了她嘟嚷了一句说,二姐,我想出去走走,你放心,我不会跑掉。二姐爱娣迟疑了一下说,那好,你明天早上帮大姐洗洗菜吧。
河边已经有了几个女人,有的在洗菜有的在洗衣。可能是村庄地理位置造成的吧,这条小河从上游笔直而来,在村前却画了一个大圆弧,使河岸看上去像一个孕妇的肚子。“肚子”上有几棵高大的榉树,密密的枝桠把“肚皮”的上空遮了个严严实实,除了这几棵高大的榉树,有人还在这里种上了水麻。水麻齐人的胸脯高,梢部宽阔的麻叶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底下却是一根根光秃秃的麻秆,透着忽隐忽现的缝隙。爱妹在上边找了一个地方蹲下来。上边也就是上游的意思,村里人多年来自动形成了一个规矩,洗菜的在“肚皮”的上边,洗衣的在“肚皮”的中间,如果是洗尿桶之类的脏东西就要到“肚皮”的下边。还好,这里没有人来洗菜,爱妹把小竹篮里的菜一一拿出来放在地上,把小竹篮在水里清洗干净,就一心一意地洗起菜来。洗着洗着,她感觉有一双眼睛不时从麻秆的缝隙里探过来,她不用猜就知道这是大姐爱华的眼睛。大姐爱华在洗衣服,这显然是二姐爱娣安排的,让她边洗衣服边监视爱妹。
大姐爱华三十二岁,至今未嫁,也没有出去打工。她在二十岁的时候自作主张,和一个在乡政府干临时工的男的处上了对象,相处了两年多,那男的把她甩了,她跑回家趴在床上哭得像个泪人。二姐爱娣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只身一人去了乡政府,找到那个男的上去就是两巴掌。那男的知道二姐爱娣的厉害,不敢和她多纠缠,瞅一个机会捂着脸跑掉了。二姐爱娣还不放过,之后多次去乡政府找他,找到了不是打就是骂。那男的终于招架不住,只好把临时工辞掉,去城里打工去了。大姐爱华至此变得郁郁寡欢,神情落寞,再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总是把头摇一摇。无论家里人怎样劝她骂她甚至打她,她都不愿再谈对象,连二姐爱娣都对她毫无办法。不过,这一年年下来,家里人也习惯了,假使她突然嫁人离开这个家,还会让人不知所措呢,因为这么多年来,几乎所有的家务都是她一个人默默承担下来的。
现在,她又要承担起监视爱妹的任务。爱妹心里真不是滋味,她骂自己是个骗子。她真想把自己的心事全都告诉大姐爱华,说监视她是不必要的。但你不把真实的情况说出来,人家怎么会相信你的话呢?而真实的情况,爱妹不想告诉任何人,她想让时间化一切于无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