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凉山文学》2015年第06期
栏目:小说
我从来没去过金茂大厦。一直以来,我对金茂大厦充满了反感。我之所以对金茂大厦反感,倒不是因为上海早已经有了一座著名的金茂大厦。上海怎么啦?上海有了金茂大厦,我们共城难道就不能有金茂大厦了?我觉得这完全没问题。在我们共城还有巴黎呢。有一次由于堵车,七转八弯地,我把车开到了新城区的一条陌生而宽阔的大道上,我和我太太几乎同时看到了巴黎,我们都惊呼了起来。是的,没错,那两个字虽然写得太眉飞色舞,但我们都确定,是巴黎。巴黎也许是一家大酒店,也许是一家咖啡厅,又或者是一家金楼、珠宝行,或者是一家服装商场,甚至有可能是一家夜总会。反正,我的车速比较快,几乎是一掠而过,事后我和太太都不能确定它的性质,我们能确定的只是,毋庸置疑,它确实叫巴黎。
我之所以对金茂大厦充满了反感,也不是因为它这个名字的俗不可耐。对于俗不可耐的东西,我早已见怪不怪。这个时代,它本身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你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俗不可耐的事物与场景,听到俗不可耐的新闻、故事和事故,乃至连在空气中闻到的气息,你都会觉得太俗不可耐……
我好像有点儿信马由缰了。我知道,在这个俗不可耐的时代,大家的耐性都是极其有限的。现在,我必须明确地说出我对金茂大厦的反感的理由。
我对金茂大厦充满了反感,这是因为,它以前不叫金茂大厦,它原本有一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名字——时间大厦。
金茂大厦原本叫时间大厦。大家觉得有问题吗?是不是觉得有问题的不是金茂大厦而是时间大厦?是不是也连带觉得,有问题的恐怕还有我这个人?
我想,大家应该是对的。
在这个俗不可耐的时代,像我这样的前诗人是比较有问题的。前诗人,这个称呼在最初仅仅是我自己的谦辞。在已然遥远了的大学时代,我曾经是一位诗人,并且在全国范围内都能算得上是颇有知名度的校园诗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在大学里是出过一些风头的。但后来我就不再是诗人了,我把这归咎于自己就读的是金融专业而不是中文专业的缘故。大学毕业后,自从走上工作岗位开始,我每天面对的是钱币,除了钱币就是跟钱币有关的层出不穷的数据与信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就不再写诗了。不过我喜欢前诗人这样的称谓,虽然是过去式,但毕竟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过去式。所以,前诗人,这样的谦辞每每从我口中吐出来,其实都带着一种隐隐的或者说婉转的骄傲。然而前诗人这个称谓后来到了我太太的嘴里,就变了味儿了,它已经不是谦辞,而是贬义词,几乎完全是一种揶揄了。
作为一位前诗人,我一直认为,把时间大厦改名为金茂大厦,这绝对是愚蠢的行为,当然这也正好印证了这个时代的俗不可耐。但是,我太太却不这样认为,她认为我的心智一直停留在那个可笑且荒谬的文学时代而不能自拔,所以才有了如此违背时代潮流的识见。
时间大厦?哈哈,起这个名字的人是一位哲学家?是一位诗人?我太太漂亮的脸蛋上写满了嘲弄,嘁,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酸溜溜,他不嫌牙疼我们嫌牙疼!我看,把好端端的一幢大楼的名字起得这么抽象,那个人要么是神经病,要么以前一定是个文学青年!
好多年前,二十四层的时间大厦还是我们共城的最高建筑。这幢白色的大厦,胸前佩着它的名字——黑色,竖写,行草,狂放不羁又不失雅致。据说,那四个让我叹为观止的字,出自身居京城的共城籍某著名老画家的颤巍巍的手笔。每当阳光强烈的中午,时间大厦那四个字的每一个笔画都会发射出刺目的光芒。
然而那四个字却招致了无休止的热议,归纳起来,大致有三个方面的问题:
一、那四个字太难以辨认,乍看上去,根本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二、哪有这么难听的名字?什么意思?太不像一幢大楼的名字;
三、雪白的墙体,写着黑咕隆咚的字,像是白联子,太不吉利。
以上不是我归纳的,是我曾在共城市政府的网站上看到一位网民归纳的。他的帖子有数千的点击量,后面跟着数百个回帖,而那些回帖绝大多数是表示赞同或骂娘的。我点击到最后一页,看到最后一个回帖,不由得莞尔。
为什么叫时间大厦?因为这幢大厦一共有二十四层,正好对应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不过我的遗憾是,时间大厦的额头上应该再安装一只巨大的瑞士进口的石英钟,让它每时每刻给我们共城人民精确计数流逝的美好时光!
有位网民自问自答。
真不好意思,我还是一再信马由缰了。
不过,这也是这金茂大厦太让我感慨了的缘故——时间大厦屹立了大约不到两年时间,它就在共城永远地消失了;它被改了个与时俱进的名字,改叫金茂大厦了,而且它整个儿的外墙也被重新涂过,涂成了金黄色,它的名字则换成了四个金光闪烁的舒体字。
在金茂大厦刚刚替换时间大厦的一段时间里,我曾经刻意询问过自己的许多朋友与熟人,在时间大厦与金茂大厦之间,他们居然无一例外地赞成了后者。我暗暗想,莫非真的是我这前诗人的脑袋出了问题?那再找十个,继续询问,假如最终能碰上一个站在我这边的拥护者,就算我的脑袋没问题。但结果还是如你所料,没有,连一个拥护者都没有,这太让人沮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