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4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溽热像一贴膏药,紧贴着小县城。和往年不同,湖面吹来的风,又潮又粘,散发着枯枝败叶初腐的气味。傍晚的街上,行人多了起来,背心、蒲扇、薄衫、短裙在暮色里流动。经一天炙烤的路灯们,无精打采低垂着头,睁着半迷糊的眼。灯影下的罗显辉,西装笔挺,打着领带,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在树影里张望了好一会,吐掉烟蒂,大步穿过马路,走进了这家新开张不久的咖啡馆。
还没进门,罗显辉就冲着柜台喊,小姐,来一碗加啡。服务员听他直呼自己小姐,有些不悦,说,是咖啡,不是加啡。罗显辉说,管你哪样啡,来一碗。服务员说,我们这里咖啡用杯子装,不用碗。罗显辉有些火了,叫你用碗就用碗,老子喜欢,高兴了多给你钱。服务员看他来势汹汹,有些怕了,诺诺地说,那……就用碗吧。说着低下身子去柜台里找碗。稀里哗啦翻了半天,抬起头来说,实在没有碗啊老板,我们这里一直是用杯子装的。罗显辉斜眼一看,服务员是个蛮漂亮的娇小姑娘,但撇下去的嘴角还不及收上来,这个神色让他心里老大不快,用手往桌子上一拍,粗声大气地说,那就来一杯!
不一会,咖啡端上来,啪地放在桌上,黑黑的一杯,像红糖水,又像酱油。罗显辉端起来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哇哇大喊,苦死老子了!灯光下,鲜红的舌头从姑娘的嘴里滑出,闪亮了一下又连忙缩了回去,快得像从泥洞里探头出来忽然碰到人的黄鳝。服务员指指小碟里的几块白色方块说,你嫌苦可以加上方糖。原来这叫方糖!罗显辉不想显得太无知,便说我晓得,但是我不喜欢吃糖。服务员又指着旁边的几小包东西说,这些叫伴侣,加上伴侣味道也不错。伴侣?咖啡也有伴侣?搞球不懂。但是罗显辉这次闷着没说。
他今天没带伴侣,因为李芳菲不愿意来。咖啡喝了一半,味道实在难以下咽,还不如王港衫家烤的红薯酒。他来这里,不光是为了喝咖啡,而是来补课,来看城里人的生活。柜台后面直通墙顶的架子上,摆满了装咖啡的瓶瓶罐罐和各类酒水,天花板上是垂下来的一串串塑料葡萄,穿短裙系红色围兜的服务小姐在厅内往来穿梭,光线暧昧的尿泡灯照着十来张玻璃桌,桌边对坐着慢嘬细饮的一对对男女。罗显辉看着屋里的一切,心想,李芳菲就喜欢这样的地方,城里人无聊,打发时间不是在歌舞厅,就是在这种又小又黑的咖啡屋,要是他,宁可在放牛坡上赌钱。但为了追上李芳菲,缩短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他必须补课。他要补的课太多了,一时间怕补不过来。不过他认为城里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喝点咖啡,练个瑜伽,养条小狗,开个宝来车什么的,只要李芳菲愿意,别说小小的宝来车,就是宝马都能给她买。要命的是他除了能买宝马车,别的就差太多了。
罗显辉自打认识李芳菲以后,仿照着城里人去给她送花。当初,他看花市上的菊花又大又艳,就买了一捆送去电视台,结果连守门的都说错了,应该送玫瑰,他不信。当时李芳菲去播音室录音了,他站着等了好半天老不见人来,想来是有意躲他,只好把花放在她办公桌上。后来听人说,他刚转身走人,李芳菲就从播音室里出来,那花她连看都没看,就一股脑儿扔进了垃圾桶。妈的,看来真是送错了,那紫红的玫瑰,咋就是男人专为送给女人的呢,那花是有刺的啊。
老板,来一碗咖啡!一个声音突然将罗显辉的思绪打断。循声看去,进来的原来是莫长富,披着衣服,敞胸露怀。为了不让衣服滑落下来,两个壮实的肩膀不断往上耸动,那西装就像开开合合的翅膀不断扇动。服务员说,我们这里咖啡论杯,不论碗。莫长富啊了一声,口气硬硬的说,你就拿碗装上来,我不会少你的钱!服务员说,真的没有,我们连碗都没有,咋装啊?莫长富极不耐烦地问,你这里咖啡多少钱一杯?服务员说,五十八。莫长富挥挥手说,去,找两个碗来,一碗五百八,老子一分钱不少你的!服务员正在发愣,老板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赔着笑说,老板您好有个性哦,我们马上办,马上办。说完转向服务员,快去找碗来!以后顾客要什么,都要说有,不能说没有,只要他们高兴,都要照办。
罗显辉看了有些好笑,又有些畅快,想想自己刚才少了这样的气魄,有些后悔,便笑着朝莫长富喊,野崽!来啦!莫长富转头看到他,也大喊,杂种罗显辉,你也在这里!两人亲热地互拍着肩膀,你骂我的娘,我问候你的妹子,幽静的咖啡屋里立即嘈杂起来,那些听着音乐细饮慢嘬或喁喁私语的男女们都扭头朝他们看,现出鄙夷的神色。
穿着名牌西装的莫长富,脚下却是一双黑色的高筒水鞋,就是他过去雨天上山割草、下地种菜或进牛圈猪圈掏粪穿的那种胶鞋。这两年来,他常穿这样的水胶鞋,走在大街上、商店里,甚至进歌舞厅、洗脚城、按摩房都如此。这鞋走起路来噗噗直响,引得路人都朝他看。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很落伍,很难看,很不协调,而且大热天也很难受,但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看看,老子荷包里有钱,有的是钱,有钱了老子也这样,看你怎么着!
咖啡还没上来,莫长富等得不耐烦,脱了鞋把一双脚搭在桌上,还不住的抖动,惹得邻桌的人立马提出抗议。那戴眼镜的白裙子女人捂着鼻子对男友说,好臭啊。男友侧过身来看着莫长富,提醒他注意公共卫生。莫长富笑笑,没理他,朝天吐个烟圈,对着天花板大喊,老板!胖胖的老板娘快步跑过来,问他有何吩咐。莫长富问她,可不可以把这些人全部清走,他要包下今晚的咖啡馆。老板娘为难地说,都是顾客,这怕是不行。莫长富说,他们嫌我臭,我嫌他们吵,我今晚只想和我兄弟在这里单独说话,你想一下别慌回答,行的话我给你三倍的营业额。老板娘眼睛亮了一下,立即又暗下去,连连摆手说,这不行,真的不行,你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一个都得罪不起啊,老板您请委屈一下,或者明天早点来。莫长富说,那就算球了,我们走!说完往桌上扔下八张大钞,说这是那两碗咖啡的钱,你给我留着,我明天再来喝,边说边拉起罗显辉,走!这里太无聊,我们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