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4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儿子的入学通知书送来的那天,陈有贵正和张学义在田冲里看水。
这一年旱得凶,也热得古怪。自打立春到小暑,现在又过了立秋,半年下来硬是没落一场透雨。也不起风。老榆树顶上那近乎呼救的知了叫喊不分昼夜没完没了,吵得人格外烦乱,仿佛连心窝里都生了痱子。每天清早爬起来就恨不得赤膊上阵,褂子刚套上身顷刻就湿了半截,汗珠子甩到地上嗤嗤冒烟。人这样受罪,畜牲就更要命。鸡终日伏在树下的灰堆里按兵不动;狗坐在墙根处伸长了舌头苟延残喘;鹅和鸭因为塘里没了水被迫滞留岸边与鸡为伍,辜负了劈波斩浪的豪情。十塘九空,塘泥全都开裂了起壳了,一道一道如饥渴的嘴唇。再看看山坡上的山芋,原本绿油油的藤子被晒得与死蛇类似,肯定凶多吉少。更不必指望菜地里的茄子辣椒。最让人心疼的还数栽了几天的双晚秧,因为缺水脱了力,一大片一大片火烧子似的,成了可怜巴巴的黄毛丫头。都到这步田地了,高音喇叭还说半个月内不会下雨。仰头望望,老天爷通体发亮,一丝不挂,确实没有要变的迹象。为了抗旱保苗,大队紧急动员了所有的男劳力日夜加班开沟打水。水是从十几里外的向阳水库抽来的,一截一截,步步登高,哄人似地往山窝里勾引。“高山顶上修条河,河水哗哗笑山坡,昔日在你脚下走,今天从你头上过。”这歌唱得豪迈潇洒,真做起来就千难万险。等到流进了陈家坳,这水贵重得简直就是小磨麻油了。
陈有贵和张学义坐在塘埂的背阴处,一边留神柴油机的动静,一边东拉西扯。先说天气。说今年真是少有,夜里躺在床上好像闷在蒸笼里,扇子一停,汗就漏出来;说杨庄两天前死了--一个老奶奶,七十三岁。七十三,鬼来搀。十有八九是架不住热。这鬼天是送命的天嘛。说还是城里那帮龟孙子干部惬意,躲在阴凉处还吹电风扇,有这东西再热也不怕,照样睡得跟死了一样。又说年成。说中稻晚稻都伤了元气,减产是无疑问的了,这样一来明年午季青黄不接的辰光家家都要断顿;说你不要烦,新社会是不兴饿死人的。如今是华主席,华主席方头大耳很富态的,估计脾气也坏不到哪里去。说世上最作孽的还是我们这些老农民,一年到头晒得跟驴子屎一样,连一张嘴都糊不住。说来说去,说到儿女身上。他们的儿子陈春生和张旺是同班同学,今年夏天高中毕业。他们去县城赶考回来也有三、四十天了,一点音信也没有。陈有贵说不晓得政府讲话算不算数,过去搞推荐,好歹都是公社书记一句话。今年莫非真的改了章程?张学义说:真要凭本事考你家春生差不多。我家小旺不中。日妈的东西回来这么多天书摸都不摸。陈有贵说:春生天天横竖是要看到半夜,不晓得他有没有这个福分。张学义说:“讲良心话,我们做娘老子的管得就不如你。我也不想他做什么官,不做田就行。顶好在大队里混混,哪怕在生产队当个会计哩。陈有贵说:你这是实在话,要他们做田也做不下来了。都歌娇了。挑一担水都喊肩膀疼。张学义说:念了十年书,别的没学会,臭毛病倒不少。吃了中饭碗一推就爬上床,说是“午睡”。什么午睡?抽懒筋。陈有贵说:话不能这么讲。他们在学堂里睡惯了的。我家春生不也是?要改也要慢慢改嘛。张学义说;我真服了你,你性子真坦。陈有贵嘿嘿笑了几声,摸出两支“江淮”烟,一人一支点着抽了。烟抽完了,他们就用草帽盖了脸打瞌睡,很快鼾声如雷。
陈有贵是被人弄醒的。有人用胡琴草塞进他鼻孔里,他就醒了,并且打了一个嘹亮的喷嚏。一看是长富的小儿子冬狗,陈有贵有点生气:你这个小把戏没大没小的,这么讨厌!冬狗说我喊不醒你有什么办法?陈有贵问是不是柴油机出了故障。冬狗说,你快点家去吧,你家来了一院子人。陈有贵腾地站起来,心里有点慌:他们来调查什么?冬狗笑了:看你胆子多小!是好事。是为春生送帖子来的。他们叫什么“通知书”。张学义也醒了,问有没有小旺的消息?冬狗说我不晓得不能瞎讲。这会儿功夫陈有贵在沟边洗了脚套了鞋子。他扛起锹对张学义说:我先去,要没什么事,停一会儿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