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2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手表和手机是有的。
虽然范大早的手表和手机都是用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价钱买的,而且用了好几年了,但是,他早上起床是根本不用看时间的。
他来医院打工有年头了,早已习惯了自己的作息时间,他的脑子,像老家井台边硌出的深深的麻绳印一般,已经硌出了痕。每天照旧是一大早就能醒,而且,睁开眼睛的时间不早不迟,都是四点半。
范大早听说过生物钟这几个字,只是搞不清楚这个词具体的意思,也不想搞清楚。他想,呵!什么生物钟不生物钟的?什么钟都不会有我脑子里的钟那么准。他不知道他自己每天早上能准时醒来,就是生物钟的作用。有一次,在医院的一个病房门口,他听见上夜班的两个小护士边走边聊的时候说,上大夜班起床的那一会,真是难受,是要下决心的,需要挣扎的。他走在她们后面,听见了这句话,心里笑了一下,想到自己虽然不是像护士一样上大小夜班,可每天四点半就要起床的。到底是年轻人贪睡,他范大早起床是不需要挣扎的,到时就醒,天天如此。而且醒得很透彻,像城里菜市里卖的莲藕,雪白干净,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到医院已经几年了,范大早已习惯了每天四点半起床。他刚来的时候,耿总务告诉他,必须在医院领导和职工上班之前,把医院大院的卫生打扫好,不要让他们上班的时候看见地下的脏,也不要让他们上班的时候还看见他在打扫卫生。
此时,范大早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上的灯光把他这间楼顶的小屋照得通亮,他也就不用开灯了,把床边一张椅子上放着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好后,他就站了起来,狠狠地清了清嗓子。照例是嗬嗬两声的咳嗽掷地有声,那是范大早在用自己的方式和这黎明前的黑暗打招呼。这是两声不惧怕的敲打,也是两声不变的宣言,楼下病房的护工听到了范大早的这两声咳嗽,就知道几点了。
范大早走到门边,拿了靠在那里的竹扫帚,用手掰了掰上面的穗子,觉得自己昨天晚上将扫帚扎得特别好,结实又顺手。他又双手伸直拿到远处看了看,心里很满意自己的手艺。他晚上睡觉前都要检查一下这两把扫帚的,每天扫医院的大院和家属区的大院,扫帚用起来可费呢。医院总务科的耿科长,人称耿总务的,倒是让他随时到总务科去领扫帚。每次范大早都到实在不能用的时候再去领,他觉得扫帚用几次就不用了,丢掉有点可惜。就是公家的东西,也浪费不得的。他常想起家乡的那句老话:“没有废物,只有废人。”再说新的扫帚也没有老的顺手。
每天早上扫完地以后,范大早都要坐在医院一角的台阶上,把扫帚重新扎一遍。他会把扫帚拆散,将那细竹枝一把一把重新组合地扎起来。那是他范大早的一样手艺,可惜没有人欣赏,连耿总务都说,老范,干啥?又在自己扎啦?不能用就去领吧!
只有在医院外面扫马路的郝大姐,曾把范大早扎过的扫帚拿在手里正面反面地看过,试用过,然后啧啧地赞他扫帚扎得板结平整,说比店里买的要好多了,顺手又好用。郝大姐甚至说,将来你要是没有事情做了,就这手艺也能糊口了。说得范大早不好意思了,心里却一阵阵受用。
医院的建筑工地上的灯光居高临下地照着,范大早感到脸上有一点湿冷,莫非是下雪了?他摸了一下脸,有一点湿,抬头看了看,只见建筑工地巨大的灯光边上,絮絮扯扯的模糊成一个圈,远远看上去像打在碗里的一只散了黄的蛋,融融漾漾的。他揉了揉眼睛,断定是下雪了。
到底是六十出头的人了,眼睛看东西也看不真了,偶尔到传达室翻翻报纸,也要戴老花镜的。老话说“人到四十四,眼睛就长刺”。六十岁,就是医院里的医生啊主任啊,到了六十也是要退休的,可自己呢?范大早及时打住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自己和城里人能比么?自己是没那个命呢。老家人有一句话“八十岁老奶奶砍黄蒿,一天不死,一天要烧”,自己现在身体还是很好的,劳碌命就认了呗。现在城里人都说要锻炼身体,自己干活养活自己,按城里人说的,权当锻炼吧。
丝丝缕缕的雪花飘到了范大早的脸上,范大早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酸痒,用手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三月里还有雪飘?算日子的时候,范大早也和城里人一样,用的是阳历,他的那间在病房顶上的小屋里面,倒是挂着一个耿总务送给他的挂历。挂历上面画的是山水风景,那青山绿水是永远与他没有关系的飘渺的一个所在,它们只是一尘不染地兀自绿着。而下面的日历,是他一天天的日子。那个挂历范大早倒是喜欢翻翻的,每个星期一行,两头的双休日是红色的,中间五天上班的日子是黑色的。阿拉伯数字标出的是阳历,下面是农历,还清楚地印上了二十四节气。食堂的老孙头有一次到他的小屋里来看见他挂在墙上的挂历,说,你挂这干啥呢?你也没有双休日、节假日的。你就是头拉磨的驴,每天早起扫你的院子,那芒种、小满都与你无关了,还要挂历干什么呢?范大早说,我喜欢挂,碍你事?
范大早虽然是在医院里打工,一年到头没有什么休息日,可日子还是在他心里的,一年十二月四个季二十四个节气,一天十二个时辰二十四小时,哪一天不像是车辙似的在他的脑子里碾过?过年的时候,他算着自己长了一岁的年纪了,便记着,清明的时候他要打点着回家上坟了。有的时候,忙完了自己的事情,他会站在挂历前面看着上面的日子,就想到了过去,想到和哥嫂在一起的时光,想到家里的几亩田现在该种什么了。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从来都是用农历的。
可不,今天已经是三月里了,过两天就是清明了。想到清明节,范大早两天前已经和耿总务说好的,要回家给父母上坟。耿总务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向他请假的时候不好讲话。耿总务说,范大早,我们找你就是看你是单身汉,上没有老下没有小的,一个人爽利,不像个有家的老娘们,天天多出许多事情,常常要请假。
范大早笑着对耿总务说,耿总务,人都是有父母的,谁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是六十出头的人了,父母早没有了,但家里还有哥哥嫂子,我是跟着哥嫂长大的,出来打工,哥嫂也是一年没有见面了。你看我,过年可以不回家,清明是一定要回家做清明的,要去给父母上上坟的。再说了,范大早说到这里的时候,看了看耿总务,我是组织人士,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回家,把这一年的党费交给村里呢。
耿总务听着笑了,说,咦,老范,看不出来啊,你还是党员啊。范大早笑着想对他说,看不出来?我当过生产队长呢!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