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自编戏词,基本来源于塔尔坪,现在我还记得两句,第一句是父亲唱的“我拿墨斗你拉线”,第二句是四婶唱的“把线拉在板中央”。很明显,父亲与四婶是在扮演一对恩爱夫妻,正在做木匠活,许是给儿女打嫁妆,许是给老人打棺材,过着快乐的小日子。四婶长得好看,细眉嫩眼的,声音甜甜的,唱出来真是好听极了。不过每次唱完戏回到家,四婶都会被四叔莫名其妙地揍一顿。有几次揍得四婶拿着绳子,要到山上找棵大树寻死上吊。
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村子里就不唱戏了。这时候隔三岔五的,就有杂技团转到我们塔尔坪,每次来都会演一场。有一次,有几个小丫头,一会儿钻火圈,一会儿空滚翻,简直让我目瞪口呆。那时候还没有看到武侠小说,也没有读过西游记,所以我把这几个丫头当成了仙女。那天中午,正好轮到我们家派饭,就是轮流着给外来的客人做饭吃。演完杂技,几个丫头就在我家门外等着吃饭。那时候没有粮食,家家都很清苦,我们家安排的是一锅野菜煮杂面。就这一顿,几乎是倾家荡产了。等待擀面煮面的当儿,我磨磨唧唧地跟着那个翻得最高的大丫头,转到了房后的麦地里,那时候麦子已经壮浆,布谷鸟“快黄快割”地叫了,再过半个月恐怕就应该收麦子了。
那大丫头摘下几个麦穗子,在手心中一揉一搓,再轻轻一吹,就露出一把晶亮的麦颗子,然后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看到她吃这个,我心想她应该很饿了,就有点心疼,然后跑回家,把我们家老母鸡刚刚下的两个鸡蛋,偷来塞到了她的手中。两个鸡蛋,可以换回半罐盐了。事后,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吃过麦颗子,才发现有一股子奶水一样的汁水。多年之后我进城了,还以麦片来做早餐,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那一年,我特别想跟着杂技团,学个一招两招,再回来给村里人逗乐子。还有一个小心事,就是把那个会空滚翻的大丫头给睡了,娶成自己的婆娘。在自己干活累了、烦了、无聊了的时候,让她天天在田边地头、床上床下,翻给自己看。
其实最让父亲称心的,应该是唱老戏了。当年村子里,还专门搭过一个固定的戏台子,台柱子都是请村外的木匠来雕过龙凤的,戏台子上用的青砖和屋瓦,和我们平时盖房子用的灰砖灰瓦不同,也是从外边运回来的琉璃瓦,不过戏台子后来拆掉了。每逢过年过节,有谁家娶妻生子,做寿上梁,甚至是周年祭日,要请戏班子来唱上几天几夜。有一年正月,一户人家,七十来岁了,还喜得贵子,竟然唱了整整七天。那时候反复只有几个戏,一个是《袁门斩子》,一个是《卷席筒》,还有一个是《包青天》。特别是《卷席筒》是一个哭戏,每次都哭得看戏的人心里发慌,也跟着哭成一片。不过,大家都不在乎,无论是喜事还是丧事,都爱看这出戏,因为这出戏讲的是“恶人有恶报,好人有好报”。
表叔只是戏班子里的一个戏子,在《卷席筒》里扮演苍娃,由于苍娃在戏里善良、正义,所以大家都很喜欢,顺便也就喜欢上了表叔。表叔每次来唱戏,除了带着戏服与锣鼓家伙,还会带几口缸给大家,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烧的。他大多数时候是个窑匠,一个人和泥巴,一个人捏成大大小小的陶陶罐罐,一个人装进窑里边,一个人上釉子。再一个人挑着,卖给四邻八乡的人。说是卖,其实就是用几升苞谷、半斗谷子换。村里人用这些缸沤酸菜,用盆子和面,用罐子熬腊猪肉,也熬治病的汤药。母亲熬了十几年汤药的罐子,如今还在家里,仍透出一股甘草的气息。还有的用来装粮食,用大缸装粮食最保稳,老鼠啃不动,也可以防潮,不易生虫子。我小时候,就用表叔烧出来的黑陶碗吃饭的,用这种碗吃饭,好处很多,一下两下摔不烂。小时候一个人能拥有一只自己的碗,就很了不起,所以摔烂了碗是要挨打的。到了冬天,这种厚实的黑碗,盛饭时不烫手,端在手里像个暖炉子,捧着十分舒服。就是夏天,这种碗也不烫人。
不过,现在方圆几百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烧窑了。去年与父亲探讨过,按照父亲的说法,你捏个泥巴碗,烧个泥巴碗,要花费多大的工夫,得过九十九道手呢。你卖便宜了,不划算;卖贵了,没有人要。现在人喜欢塑料的,水桶是塑料的,舀水的瓢是塑料的,和面的盆子是塑料的,吃饭的碗也换成塑料的了。不怕碰打,关键是便宜,一个一块两块钱,而且花花绿绿的,看着也漂亮一些。父亲最后说,要我说呀,我还是喜欢原来的黑陶碗,塑料碗端在手上轻飘飘的,觉得日子也不踏实。我赞同地说,塑料碗还有毒,用多了要致癌的。再这样下去,恐怕就没有文物了,塑料埋到墓里,哪经受得了几百年几千年的折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