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5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刚开春,山里树上的杈杈桠桠还垂着些鲜亮的冰棍儿,乡里的吴干部就到天头岗村,落实村里奔小康的事。
天头岗村连接乡里的唯一的一条道儿。是条蛇样绕着的机耕路,眼下却让冰冻封得严严实实。吴干部只好步行到天头岗,鼠牙样的冰冻被他的双脚踩得“嚓嚓”响,很有些听头。
乡干部老吴是长期联系天头岗村的。在承包责任制前就蹲在这个村,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二百天吃住在天头岗,和村民打成一片。村里大小事,老吴都过问,就连村民家里猪发病了,老吴都亲自钻进猪窝帮助查病打针,搞得鼻子、眉毛分不清,一身都是猪粪粪,他都不在乎。因而,天头岗村人对老吴很有感情,村里男女老少每逢见到老吴都吴干部吴干部地叫,很热乎。村人都说吴干部这样的干部打着灯笼没处找。吴干部在村里不但能合事,而且能让村人乐。吴干部长得肥肥胖胖,像个弥陀佛。每逢开村民大会,吴干部腆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穿着件四个袋的中山装,把个茶杯盖放在胸脯前,直挺挺地隆二个女人的大奶奶,吴干部就把双手团在背后,一脸严肃地大摇大摆地往台前走一圈,乐得村民们前仰后合,直拍手。让村民乐上一阵,才开会。落实承包责任制后,吴干部就很少来天头岗,一年中只是催粮催款、计划生育来上那么几趟。到后来,村里人连吴干部的影迹都见不着。村人问吴干部死到哪去了。老甘支书脸黑黑地回答说:“吴干部流产去了!”村人见村支书脸黑黑地说这样的话,总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就不敢再刨根寻底了。其实,吴干部不是流产,是乡里分流搞企业去了。这几年吴干部去搞企业,捣腾来捣腾去,办了几家企业,非但没把钱赚来,反而给乡政府添上几笔不大不小的贷款。于是,乡里的头头又把吴干部抽回来,到天头岗村落实奔小康的事。
吴干部踩着冻得鼠牙样的机耕路,裹着一身的热气,不觉到了天头岗村的村口。吴干部记得,往日这开春的日子,村里男女老少都上田上山铲草,挖山地,热热闹闹,很有点大干快上的味道。可眼下,却少了这景致,吴干部走进村道,人影也见不着,连声吴干部都没人叫。倒是几头窝在村民家门前的狗,怯生生地向他吠叫了几声。吴干部心里不觉喟叹:“都变死了!”
这样感叹着,吴干部双脚跨进了村支书——老甘的家。老甘是个老支书,吴干部也记不清他什么时候开始当支书,反正吴干部打在该村住村,老甘就是支书了。老甘没多少文化,连个文件也念不完整,可他却有他的方法,把个村领导得顺顺当当,是全乡班子最团结的村。乡里年年评先进支部,少不了天头岗支部的份儿。因此,老甘都快近六十,开始缺牙歪嘴,可这支书还得请他当。
吴干部进得老甘支书的厅堂,看得眼都花了。厅堂里人头攒动,开着七、八桌麻将,唏哩哗啦的麻将声此起彼伏,孩崽们桌上桌下爬来爬去,煞是热闹。吴干部走近,大家都很生份样,只顾唏哩哗啦搓麻将,倒是老甘支书的婆娘眼尖些,摊下麻将叫:“吴干部,稀客稀客。”
捂着个火笼在一旁观阵的老甘支书,听婆娘这一叫,忙把个火笼夹在胯下,脸有些不大自然地说:“罕见罕见,吴干部!”老甘支书急速地对着七、八桌麻将使了个眼色,大伙悄没声息地退了去。
吴干部说:“老甘你家里开赌场了?!”
老甘支书忙解释,说:“村里电影也没人来放,电视白雪花花,这春日春头的,我怕村人闲着犯事,就开了这麻将。”
吴干部笑笑说:“那你是丰富群众文化生活啰!”
老甘支书说:“吴干部说得好!”
说着,老甘支书的婆娘给吴干部沏上杯滚烫的热茶水。吴干部接过来,双手捂捂茶杯抿了口茶,把抿在嘴里的茶叶根吐在地上,说:“老甘,我这次回来村里,是落实奔小康的事,说透点就是村里办个厂。”
老甘支书一听要村里办厂,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火。村里在搞承包责任制时,不但把山田分光,就连村里的大会堂、仓库也分了个光,说是越分得光越改革。可这样一来,把村里弄苦了。本来,村里每年山上砍木头卖卖,付付干部的误工工资外,还有点钱接待接待客人。可如今,村里欠了一身的债,每年卖木头的款还不够付利息。因此,老甘说:“村里办厂是唱洋戏!”
吴干部说:“上头天天在说无工不富,不办厂怎奔小康?”
老甘支书说:“村里就过温饱生活,不奔小康了!”
吴干部说:“你村里不奔小康可以,但不能拖后腿。”
老甘支书说:“村里碍着谁了,要奔小康准高兴就谁去奔。”
吴干部有些意思地看了眼老甘,说:“老甘你从前对这些事都很积极、很自觉的!”
“我前头就是太积极、太自觉才让村里背了一身的债!”老甘支书胀着蚯蚓样的脖子筋,回答了句话,这话像鱼刺样有点梗人,好在是吴干部是个和善的干部,不计较这些,反倒面露笑容,说:“改革开放搞事业,总要交点学费嘛!”老甘支书说:“交学费,我这全村的家财还不够交学费!”说着,老甘支书把个火笼有些重地放在脚底下。吴干部说:“人家外头交了上亿的学费都没学会唉,你这村还不值人家牛大腿一根毛!”
“可这根毛就把村子弄苦了。”老甘支书的脖子筋又胀起来说,随后他指厅堂的板壁给吴干部看。吴干部一看才发现厅堂上挂满了五花八门的村里得来的锦旗奖状。原来。村里的会堂、仓库分光了,大家就把村里领来的锦旗、奖状挂在老甘支书的厅堂里。
吴干部顺着说:“老甘,你这当一把手的也太老实,村里的贷款又不是欠私人的,欠国家的怕啥?人家外头是钱赚来是自己的,亏了亏国家的!”
老甘支书脸黑黑地说:“当干部的总还得讲点信用!”
听了这话,吴干部又笑起来,说:“老甘,我看全乡的干部就你没被污染了,还这样讲党性原则。”
吴干部这一说,老甘支书心里就顺畅起来,说:“吃了这几十年党的饭,总不能临老离谱子!”
吴干部说:“老甘,你还一点没变!”
说话间,老甘支书的婆娘,将满满一碗点心端在吴干部的面前,说;“吴干部,填肚子。”
吴干部一看堆得小山样的一碗点心,有大块肉、大块豆腐和鸡蛋,换作以前吴干部吃他几碗没问题,可如今,吴干部肚里货也多了,看到这点心都有点怕,老甘支书的婆娘见吴干部在犯疑,拿起筷子往碗里戳,把肉、豆腐、鸡蛋弄得稀碎的,弄碎吴干部是非吃下肚不可。吴干部推不了,硬着头皮吃,老甘支书还一个劲地说:“吴干部把那肉吃了!不要剩。”吴干部死命咽了几口,实在难下肚,就又拾起话题说办厂的事,说:“老甘,这次办厂和往前不一样,上头有扶贫款。”
老甘支书一听村里办厂有扶贫款,心就有些动起来,说:“村里办厂的事,我也得讲点民主,晚上开个村干部会,大家合计合计?”
吴干部一听老甘支书脑子有些转过弯来,说:“对,应该集思广益,听听大家的意见。”
老甘支书便叫婆娘去唤村长德贵通知全村党员干部晚上开会。吴干部记得村里每回开会,老甘支书都是叫村长去通知。
终于,吴干部把碗点心硬生生咽下肚,连连打了几个饱嗝,便到几个村民家里转转,碰到的不是在搓麻将,就是打牌九。几个老党员还向他反映,村里连山上的木头都快砍光了,要没路了。听了这些群众反映,更增强了吴干部在村里办厂的信心和决心。
村干部会放在老甘支书家的厅堂里开。天一落黑,断断续续有些人来,最早到的是村会计先明,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吴干部,总觉得和以前不一样,看了老半天,才发现吴干部以前的四个袋的中山装换成了大西装,便说:“吴干部还是穿四格袋得体,来得好看。”老甘支书说:“你懂个屁,人家吴干部现在改革开放了,还穿四个袋?”吴干部说;“你老甘支书讲话也深奥起来了。”村会计一听老甘支书这么说,见桌子上有几张纸头,顺手抓起张白纸,想卷个烟儿抽。老甘支书见了,眼有点出火地说:“会计,这纸可不是香纸,让你乱烧的!”听了这话,村会计慌措措地把张白纸放了回去。这时,村会计才想起老甘支书为了向乡文书讨几张白纸,拌过嘴。老甘支书每回到乡里开会,总要为村里带回些白纸,给村里记帐、开会记录用用,也好为村里省几个钱。那日老甘支书又向文书讨自纸,讨多了文书烦起来,说:“人穷要穷得有骨气,靠这样讨饭富得起来?”说完,把叠白纸摔到地上。老甘支书一看是文书给他脸色看,说:“这白纸是乡里的,又不是你私人的!”接着,就你一言,他一句争了起来。最后是张乡长出来把文书批评了几句,才把老甘支书的气平下来。换一个人,是死也不要这几张白纸了,可老甘支书说:“我既然出口,就要!”这次老甘支书带回白纸,就少了往日那种得意的神情,对全村干部说:“这白纸是用气换来的!”
吴干部不知其中缘故,倒叫会计多拿几张去,会计一叠连声说:“我有了,我有了!”自己找了角落。不声不响落了坐。接着,又来了几个七老八十的老党员,老甘支书的婆娘,摊开桌上的洋花碗,开始冲茶水,边冲边抱怨说:“开会开会,一年误工费拿不到不说,还要我贴茶水。”老甘支书感到这话失面子,说:“你不泡我泡!”婆娘说:“你有气不要往我身上倒。”吴干部一看这场面不对头,说:“这茶还是我泡。”说完,吴干部开始给大家找乐。可这次,他没用茶杯盖玩女人奶奶的把戏,而是说了句城里时髦的话让大家猜。他何:“城里人说打洞,是什么意思。”他一说,大家就猜,有的说是穿山甲打洞,有的说是地道战……猜了老半天,大家猜的都不到点子上。吴干部笑着收场,说:“这话,会开完了带回去和婆娘在被窝里猜去!”接下来,又等了些时间,村长德贵最后一个到。老甘支书有些不高兴地说:“以后开会不要让其他干部等我们主要干部!”村长德贵忙解释,说:“我又去通知第二遍。”老甘支书看也不看一眼德贵,说:“今天请大家来开个会是干部大会,主要是听吴干部传达乡里奔小康、办厂的事。请吴干部先说说。”吴干部接过老甘支书的话,说了一大通奔小康的重要意义,并说全乡要提前到97年奔小康,为了便于记忆,大家只要记住香港回归祖国的日子,大家就要过上小康生活。但小康要落到实处,落到实处就是村里要办厂。吴干部说着,有些村干部党员呼呼地打起了鼾,村会计逮着老甘支书的脸色不大好看,就悄悄地把一个个打鼾的村干推醒。这时吴干部的话也讲得差不多,说:“大家围绕村里办厂的事,议一议。”
过了老半天,没个人开口,大家的眼神投在老甘支书的身上。老甘支书胀起蚯蚓样的脖子筋,说:“奔小康是大事,村办厂也不是小事,大伙放开说说。”
老甘支书开了口,村长德贵就好说话:“村里经济这样困难,是要找门路,要不穷死了!”村会计插言说:“乡信用社前几日又来催还贷款了。”吴干部很不满地看了眼村会计说:“这又不是讨论还款的事,是讨论村办厂。”
会场里没了声响。过了一歇,有几个党员干部说:“村办厂可以,但不能办一个败一个,弄得村子一团糟。”
吴干部见大家论来论去。都是反对村办厂,心里就火起来,说:“我看大家还是死脑筋,过几日,全村党员干部都到外头开开眼界。”
大家一听说要到外头参观考察,来了兴致,直叫:“是该到外头取经了。”可老甘支书却一副愁眉苦脸相,说:“村里是再也拿不出钱交学费。”
吴干部爽快答应:“先用上头来的扶贫款。”
落实了出去的资金问题,老甘支书又提出:“德贵带人出去,我这把年纪是不出门了。”
在里间的老甘婆娘听了,探出头来,说:“你还不去,也该出去给我提几件新衣裳!”
村党员干部也附和说:“甘支书不去,我们也不去!”
吴干部也说:“老甘一起出去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