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杨东东开门的是一个和刘小芹年龄相仿的姑娘。她打量了杨东东一眼,你找谁?
杨东东说,我不渴,不找水。我是来找村委会刘主任。
那个姑娘哈哈大笑,你这人挺逗,我问你找谁,你说你不渴。
杨东东这才想起,在村口时听刘小芹的父亲也是这样问的。看来,这个地方人把谁读成水,是一种方言。他冲那个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果然,楼上又有人大声喝问,谁?找谁?
开门的姑娘仰头回答,爸,找你的,一个男孩。说着,把杨东东朝楼上带。杨东东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你说不定还没我年纪大,凭什么称呼我男孩?忽然,一条身材硕大的黄狗噢噢叫着向他扑来,他吓得赶忙躲到那个姑娘身后。那个姑娘冲黄狗扬扬手,二聋子老实点。黄狗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她转过身用右手食指点了下杨东东的额头,又扬了扬左手的小拇指说,堂堂一男子汉,比老鼠胆还小。不就只狗嘛,又不是老虎!说罢,嘿嘿笑了。
人没上楼,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杨东东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他从小就怕闻烟味,一闻烟味浑身不舒服。有一次参加一个聚会,一桌十个人有八个抽烟,他耐着性子参加完聚会,回到家就钻到卫生间里冲澡,光沐浴露就用了半瓶子。后来,他爸他妈再带他出去聚会,见到有人抽烟,他妈就开玩笑说你赶快别抽了,给我们家省点沐浴露钱吧!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他不上楼又不行。村主任在楼上,你总不能等他下来见你吧?
二楼是个宽敞的大厅,中间摆着一张方桌,两男两女正在打麻将,旁边还有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一边喝酒一边看光盘。一个光头男人头也没转地问,你找我啥事?怎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旁边那个看光盘的男子说,鬼子进村都是悄悄的!
于是屋子里的人一阵大笑。杨东东也笑了笑。
那个带杨东东的姑娘上楼后,就站到光头男人的身后给他捏肩,所以杨东东知道那个光头就是村委会刘主任。他小心地问,刘主任您接到韩委员的电话了吗?
光头男人冷淡地问了一句,哪个韩委员?
镇党委管组织的韩委员!杨东东突然想起刘小芹告诉他的话,又喊了一声,刘村长,我叫杨东东,大学生村官。
刘村长这才看了他一眼,你就是杨东东,挺帅气的小伙。然后对她女儿说,柯柯,给杨,杨……他皱了皱眉头,叫你杨村官吧,没这个职务,也不顺耳。
杨东东说,叫我小杨吧!
咱村哪还有位子,二叔,不是来争你的位子吧?那个看光盘的男人从中华烟盒子里抽出两支烟,夹在上下唇中间,一起点了火,拿着其中一支恭恭敬敬地放到刘村长嘴上。柯柯从刘村长嘴上把烟夺下来,狠狠地扔在地上说,三光叔你太恶心,我警告过你几次,你叼过的烟别朝我爸嘴里放,多不卫生。
坐在刘村长对面的妇女接上说,我闺女说得对。三光你一天到晚在县城和镇上找三陪女人亲嘴,嘴皮子都污染了,别把你二叔传染了。
于是屋子里的人都放肆地开怀大笑。有个和刘村长媳妇年龄相仿的妇女说,三光你二婶子不光怕你传染你二叔,怕的是你二叔再传染给村里的其他女人。说完,屋子里又是一片放荡的笑声。
刘村长的媳妇又说,三光真正想亲的,别说嘴了,连腚也没沾上。
刘三光冲杨东东不住地点头,笑容背后隐藏着不屑。他这回拿着烟盒,把烟弹出一支,送到刘村长嘴边。刘村长一张嘴含住了。等刘三光把烟点着,他抽了一口,才笑一笑说,我是村民选举的,县长也没权罢免我。等杨东东坐下后,又对杨东东说,小韩给我说了几次大学生村官怎么怎么重要,好像少了你们地球就不转了。他让安排你当支部书记助理或者村长助理,可这不是我说了算,支部那边是杨书记说了算。村委会成员得村民选举,村民外出打工的占一多半,开不成会。咱可没胆违反法律。他挠了挠头皮又说,这样吧小杨,你就当我的秘书吧!
那个看光盘的男子咧着大嘴笑,然后说,好,叔你真有思想。
村长秘书?杨东东心里一万个不高兴,但是表面上没表现出来。韩委员给他谈话时再三强调要和村干部搞好团结,他爸爸在送他去汽车站的路上,也反复交代他不能像在家里那样动不动耍脾气。他想明天给韩委员反映一下。
刘村长见杨东东不说话,就对看光盘的男子摆摆手说,三光,你把杨秘书送到大库去,我已交代他们给杨秘书把房子腾好了。
那个叫三光的男子有点儿不情愿,但又不敢违拗刘村长。他又从中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分别夹在两只耳朵根上,晃荡着脑袋在前边下了楼。杨东东走到楼下,柯柯追了下来说,杨东东,大库那边不能烧水,你带两瓶矿泉水留着喝吧。杨东东接过矿泉水,说谢谢你柯柯。柯柯又用右手食指点了下他的额头说,再来可别见了狗就跳啊!
出了刘村长家宽大的院子,紧挨着的房子大多是砖瓦房,还有一些是草房。村街上黑灯瞎火、空空荡荡,偶尔可以看见一两只狗垂头丧气地在路边逛荡。不知从哪间房子里传来一位老人剧烈的咳嗽声,惹得刘三光老大不高兴,嘟哝说老不死的还不死,等着医保给你治病呢。
杨东东对刘三光的话很反感,脱口而出道,医保是国家给的,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权享受。
刘三光推了杨东东一个踉跄:你真以为你是村官?告诉你,在民全村我叔是老大,我就是老二。
杨东东忍了又忍,没有发作。
到了住的地方杨东东才发现,被刘村长称为大库的地方,其实就是村两委办公的地方,总共有两间,安排他住的是村党支部的办公室。一面墙上挂着马恩列斯毛主席像,纸边已经发黄。另一面墙上贴着一排排锦旗奖状,落款的时间大都是十几年前,最近的也是五年前。屋的一角,堆放着小山似的书籍,有不少捆还没解开绳子。两张办公桌都是砖头垒起来,上边是水泥桌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屋子里摆了一张床,床上放了一件旧军大衣。刘三光进了屋首先去开窗户,然后站在窗子前抽着烟朝外看,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杨东东没去理会他,放下行李就开始收拾屋子。
突然,刘三光冲着窗外吹起了口哨。杨东东扭头看了他一眼,想说让他到外边去抽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时,他听见哗地一声响,外边有人向窗户泼水。他想走过去看,刘三光把他挡住了。刘三光头发全湿了,水珠顺着额头往下流,他说,杨秘书你是新来的更是外来户,我好心劝告你不要没事给自己找事。
刘三光说完,抹着脸向外走,到了门口又反回身,把窗户关上才又离开。杨东东觉得好奇,刘三光刚才在窗口看什么?又是什么人朝他身上泼水?依他的性格和脾气为什么没有发作?直到铺好床躺下,他还在想着这一个个问题。
爸您先上床歇吧,我洗完衣服就睡。窗外一个女孩的声音让杨东东觉得有些耳熟。突然想起来了,是刘小芹!他赶忙打开窗户向外看。这时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虽然天地间灰蒙蒙的,但可以看到窗外是个院子,院子里有棵树,由于叶子还没长浓密,能影影绰绰看见树下一个人在弯腰洗衣。那个人显然听见了他开窗户的声音,低声说你还想找骂是不?刚才泼你一头水,信不信我把我爹的屎盆子扣你头上?
杨东东笑着说,刘小芹,是我,杨东东。
刘小芹直起腰,看了他一眼,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前,用手指了指嘴,又指了指自家屋子。杨东东马上领会她的意思是别吵着她爸妈。他把头伸到窗外,房子不高,刘小芹个子高,站得又近,两人的头几乎挨到一起。刘小芹指了指屋子说,那个流氓走了吗?杨东东点点头。刘小芹笑着说,你要不说是你,我真把尿盆子扣他头上了。
杨东东问,你们家就住这儿?
刘小芹点点头,问他,让你住这儿啊?这屋子死过人,你不怕半夜鬼敲门?
杨东东说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怕?话是这么说,心里还真有点儿瘆得慌。
刘小芹说,你昨天没做亏心事,今天没做亏心事,明天后天就会做亏心事。
杨东东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话能不能别掖着藏着?
刘小芹犹豫了一下说,你和刘光头那样的人一起共事,不做亏心事才怪呢。我还没见过出污泥而不染的,只是染了多少而已。
杨东东乐了,说你还而已而已的,像个大学究。他感到有点渴,转身拿来柯柯送的矿泉水,打开一瓶先递给刘小芹。刘小芹说不渴,就是渴也不喝刘光头送的水,怕中毒。
杨东东喝了两口水才说,我不想在你们民全呆。
刘小芹一愣,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怕艰苦?你是城里人吧?见杨东东点头,又说,我路上没说错吧,看看,你屁股别说没焐热凳子,连坐还没坐呢。
杨东东说,你们那个村主任欺负人,让我当他的秘书。我是上级派来的村官……
刘小芹没等他说完就火了:哟,我以为什么大事呢。你是来当官还是来给老百姓干事的?你要是当官根本就不该来农村,就是村长算多大的官?
刘小芹说完转身走了。她把盆里的衣服一件件捞出来搭在铁丝上,直到进屋也没再朝窗户这边看一眼。杨东东被刘小芹几句话说得脸上发烧,回到床上躺下后身子像翻贴饼子一样翻过来覆过去。
他真正感觉到了这个村官不好当。
这时候,杨东东的妈妈打过电话来。他妈说,你爸不让我给你打电话,怕影响你。可我想你呀儿子。你住的地方怎么样,能洗澡吗?
经妈一问,杨东东才感到身上不舒服。在刘村长那里沾了一屋子烟味,刚才刘三光在这屋里又留下还没散尽的烟味。如果不洗个澡,恐怕今夜都难以入睡了。他坐起来四下看了一眼,不要说水管子,连个脸盆也没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妈听他叹气,急了,说儿子你是不是不高兴?他不想让妈担心,也不想再听妈啰嗦,就让妈把电话给他爸。他开门见山地对爸说了刘村长让他当秘书的事。他爸听了沉吟片刻,说,组织让你干什么你就先干着,不要让组织认为咱挑三拣四。
放下爸的电话,杨东东长长地叹息一声,什么组织?就他刘光头一个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