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母亲在一开始坐过她们这趟船,不是为度假,而是抱着要拯救女儿的非常明确的目的。她如此有备而来,可想而知,彼此的经验都不会愉快,而且使五月尴尬。五月的母亲也见到了小伍,但她们彼此不投缘。母亲知道小伍其实与自家毫无关系,但忍不住在自己女儿面前检阅她,百般挑剔,想以反面教材唤醒女儿;小伍一向对旁人的想法无所谓,即使感觉到五月母亲对自己的不友善,也不会故意作出乖巧的样子来。总之,她们之间像高速公路上两辆相向而驶的跑车,没有任何交流,只用交错的几秒得出无法磨灭的错误印象,然后背道而驰,没有产生任何火花,幸好也没有冲突。
母亲那次找五月说话,仿佛经过了三天三夜的深思熟虑,并且一丝不苟地打扮过,把母女俩的普通谈话变成了一个隆重的事件,像要筑一个里程碑,划一个时代。她叫了一杯巨大的草莓奶昔,一口也没有喝,语重心长对五月说,年轻,想玩两年,没问题,但是,我看像你这样,在这船上一直这样过下去,不是办法。而且这些舞看上去跳起来容易得很,想必连平时练功都不必,根本不是一技之长。言下之意,在小公司做个职员也比这强,她不认为她们的舞与艺术有丝毫关系。很不幸,她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五月却偏不听她的,也不反驳,只是有点无聊地看着她面前那杯粉红的饮料,那些冰霜正在慢慢地液化,而五月叫的一杯玛格丽特已经喝得一点也不剩。小伍远远看见这一幕,后来对五月说,竟突然产生一点悲悯情怀,养儿育女真是不易。
五月说,我有什么办法。
倒是小伍深深叹口气。
那个时候,五月那些幼年时代的朋友们都如五月母亲愿望的那般走在正途上。小名宝宝的女孩子,跟五月在同一家医院出生,小时候两家先后移民,跟五月念一样的学校,从小明争暗斗,一面游戏,一面竞争,她已经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做了两年助理,正要申请法学院;与母亲同一个教会的徐妈妈的儿子,是个计算机天才,在NASA工作,目空一切;读书一向聪明的南西将来是个牙医,正到处借朋友的牙齿练习手艺;邻居钱宁,在咨询公司工作顺利,每个月出差四次,一年休假两次;五月中学时代的puppylove正在白手起家创建一个网络公司,据说一周只睡三十个小时。而五月滞留在什么也不是的海平面上——这是她母亲的原话——真是让人痛心。母亲甚至说,社会在进步,而你竟然依旧靠一副原始的皮囊生活,简直是越来越倒退。你这样活着,与古时候的人有什么区别?你自己想想,自己身上看不看得见这个时代的文明。你知道现在大家都忙着做什么吗?网络、email、新经济 ——这一切,倒要我这个老太婆来教你。
五月的母亲下船后,五月松了口气。过了好一阵子,五月忍不住跟小伍开玩笑一般复述母亲说的那番话,小伍果然笑得好像将五脏六腑都倒了过来,失手将一只杯子推翻,不知道是什么酒的透明液体流淌了一桌子。之后,她说,你们真幸福。你与你母亲都是生长在温室中的人,不知道人间疾苦。
五月睁圆眼睛说,不是的。小时候我们家移民美国,住纽约皇后区,也经历过生活极拮据的日子。要过了很多年后才可以松口气。
小伍笑而不答,笑容里有点不屑,那笑容像灰尘一样簌簌掉下来消失在周围突然充满寂寥的空气中。
五月只好自嘲说﹐如今,我也是在事业上不得意的人。想借此安慰她。
小伍便继续微笑下去,笑得把眼睛也眯起来,渐渐看上去竟然好像心情很好,似乎想着别的事,五月也把刚才的话题抛开,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在船上,前面、后面都是水,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五月想,幼年时候曾经拥有的那份好胜心,曾经的波澜壮阔,如今一点浪花也不剩了。
她们扒在栏杆上看海,海水越来越蓝,船正开去希腊,美丽的国家,无法数得清的岛屿,令人目眩的白和蓝,看上去活得很轻松的人民,所以经常有船员在这里留下来,在另一个漂浮的大陆上无限期地停顿着,不知道哪一天打算再回人间,或者就此落地生根也有可能。她们认识的一个叫作保罗的男孩,比她们都小,就留在某个岛上做酒保,兴许这次可以碰见他,他大约没有太大的变化,保持着他一贯晒得相当漂亮的肤色。这个地方,好像十年都可以当作一年那样来过。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里,五月和小伍并肩而立,天气好得不像话,简直缺乏真实和永恒的感觉,好像随时会落幕的电影画面,比如灯光突然暗灭,周围变作一片黑片——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缺乏安全感的想法。五月想告诉小伍这种感觉,还没有开口,就有客人过来问能不能请她们喝一杯,然后扬手叫来侍者。在一天之中,这个时候喝酒好像太早了一点,但结果,两个女孩子都点了香槟,三个人靠着栏杆,小口小口地喝酒。距离他们不远,有一对中年夫妇在躺椅上晒太阳,沉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也好像不知道说什么似的,很久没有开口说话,那客人中年,说着伦敦腔,看上去很得体,但又相当寂寞,否则也不会一个人出现在游轮上,在下午的艳阳下,请两个年轻女孩子喝酒,却又不说话。五月和小伍很自在,自己说自己的,不时低声讨论地平线上出现的隐约的岛的影子。最先出现的应该是哪一个岛呢?航线不同,大概与上次也不会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