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是黄昏,我独自蹲在石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路,没看到刘婄凤,也没看到一个晚归的人影,只有满天的蜻蜓在夕阳里飞舞,细碎的影子繁乱一地。忽然,传来一阵哭泣,我转身看到杨立山在哭。他是刘婄凤的家公。他急冲冲地奔跑,泪水不住往下掉,像堵不住的泉眼。我从不知道男人可以这样流泪,肆无忌惮的。我更加惶恐了,小心翼翼地站在石阶旁,裤角上粘着枯叶和一只小虫,也没心思理会。杨立山边抹泪边向我奔来。
他知晓那只土坑吗?
他会宰了我吗?
他一定会宰了我!
我想逃离,双脚却挪不动,看着他越来越近,恐惧着,绝望着,山野逼仄了,感觉死亡即将来临。父母亲知道吗?他们在哪呢?会来救我吗?多希望他们是眼前的树叶、蜻蜓或狗尾草。然而,他们什么都不是。此时,他们在地里锄草吗?在楼下喂猪吗?坐在屋旁谈着庄稼吗?我们即将生离死别了。我想他们,舍不得他们,眼泪淌了出来。我不想看到自己就这样死去,紧闭起双眼,风停止了,脑海里翻滚着一簇簇白云和黑云。我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四周一片沉寂。没人碰触我。我悄悄地睁开眼,看到杨立山瘦小的背影隐没在村口。他不是来找我的吗?他经过我身旁时望都没望我一眼,那他的哭泣与我有关吗?
不久,他又出现在村口,身后跟着我父亲。他不哭了,脸阴沉着。我父亲脸上也阴沉着,如同快要下雨的天空。我抬头望向天空,夕阳明亮而温柔,根本不会下雨,心里更为杂乱了。他们往山路上赶去,还奔跑起来,像两块破布越飘越远,很快消失在山腰上。
那一定是刘婄凤受了伤!一定是滚下山坡受了伤!对,不然杨立山也不会跑来叫我父亲。我父亲是赤脚医生。我不敢跟上他们,也不敢回家,呆立在石阶旁等待。我想象着刘婄凤受伤的情景:是满脸淌血吗?断了手臂吗?还是失去了眼睛?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孤独,举目四望,没有一个人出现,空旷的山野和寂寞的村庄,似乎都与我无关了,都陌生了。它们抛弃了我吗?它们在惩罚我吗?我脑子里一片纷乱,怎么也理不顺。山路上出现一群人,乱哄哄的,掺杂着悲怆的哭声。杨立山又在哭了。他都快七十岁了,怎么还这么哭泣呢?他儿媳妇刘婄凤死了吗?此时杨果、杨桃和杨花奔跑而来,也一路放声痛哭。他们是刘婄凤的孩子,他们的父亲杨梅林离家多年,不知身在何处,至今没有归家。他们母亲真的死了吗?他们会成为没爹没娘的孩子吗?他们从我身旁经过,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奔向山路,身后刮起一阵风。我想跟他们说句话,不论什么话都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我望着他们钻入人群,跟随着人群走向村庄,留下一阵哭声在飘荡,悲伤,嘹亮,整个村庄弥漫着一种惶恐气息。
刘婄凤真的死了吗?
那只土坑害死了刘婄凤吗?
如果她死了,我是不是害她的人呢?坑不是我挖的,但我知晓路上的危险,我没有告诉她,是见死不救,是一个帮凶啊,那她的死不是和我有关吗?我蹲在石阶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整个人簌簌发抖。我多希望父亲早点归来,那样就知晓刘婄凤是生是死了。父亲一直没有出现,太阳落山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几只萤火虫在飞舞,父亲仍然没有出现。我站起来,吸了口气,向刘婄凤家走去。我来到她们家旁,看到几束光漏出来,摊在路面上,破破碎碎的样子,一股古怪的气息压迫而来。我心里一怵,退到墙角里,看到杨果、杨桃和杨花三兄妹蹲在地上哭泣,他们的泪水把地面打湿了。
“你们为什么哭?”
我怯怯地问。他们停止了哭泣。杨桃抬起头望了望我,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杨花也没有说话,跟着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双迷离的泪眼。我看到两只同样悲伤的背影。
“我阿妈快要死了。”
杨果哭着回答。他是他们的弟弟,还小,不会说谎话的吧?那他讲的是真话了。我感到寒气直蹿脑门,整个人快冻住了。我不想让杨果看出什么,连忙转身挤进门去。屋里挤着一大群人,脸上爬满焦虑和不安。我更加害怕了,心头怦怦乱跳,在人群里找到父亲,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稍稍感到心安。我看到了刘婄凤,躺在床上,满脸是血,都看不清面目。她昏迷不醒,眼睛紧闭,呼吸如缕,似乎一根稻草都能压断它。
刘婄凤真的快要死了!
“你是说她真的快要死了?”
杨树枝问我。他蜷缩在被窝底下,露出两只惊恐的眼睛。我点点头。他的嘴角哆嗦几下,整个人跟着哆嗦了,话都说不出来。我也找不到什么话。我们沉默着,夜色在屋外降临,恐惧夜色般包裹着我们,快窒息了,似乎走向刘婄凤的死亡也向我们走来。
那天夜晚,我们彻夜难眠,害怕刘婄凤在夜里死去,她的阴魂会长久不散,没日没夜地缠着我们,永生不得安宁。我们商量着逃离村庄,逃离刘婄凤的阴魂,却又不知能逃到哪里去,结果连床铺都没有离开。这种无处逃遁之感,使我们陷入无比沮丧与惶恐之中。
“就是因为你没有踩进坑,要是你踩了,刘婄凤还有事吗?”
杨树枝掀开被子,双目圆瞪,满脸怒气地指着我说。可是,等等,要是我踩进那个坑的话,那么滚下山坡的是我,满脸是血的是我,昏迷不醒的是我,快要死去的也是我了?他怎么不为他弟弟着想呢?我没敢说出这句话,只在心里骂着,该死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