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这个小镇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凶猛的一场雪,不只挡住了门,还差一点爬上窗台,径直进到屋子里面来。父亲早早起床,从厨房的后窗跳出去和邻居们一起清理院内的积雪。我趴在窗台看外面的景色,母亲抱着弟弟站在我的身后,亦望向窗外。
窗外只有雪吧。
远方的雪带着遥不可及的气质,升腾起雪雾,山峰掩映其中,是落寞的神情。院子里的雪在踩踏搬运后黯淡了容颜,贴着地面卷起的部分出现了黑色,蜷缩在角落。倒是对面人家房顶上的雪美得耀眼,太阳光下,闪现着光彩,流转间,还有五色隐约可见。我将额头抵在窗玻璃上,立时有沁入心肺的冰凉产生,和我身体的温暖相遇,开始有了热度。等到我再抬头,看见一团火红站在院子里,我听见母亲说,是春泥,这么大的雪怎么来的呀。
原来她就是母亲前几天提及的过来看护弟弟的保姆春泥。当时母亲的生育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那段日子陆续地看了好几个,不是不合母亲的心意就是人家不情愿看护这样小的孩子。后来母亲和春泥见面,春泥说,我妹妹就是我哄大的。母亲心里一动,再看春泥又是个干净人,眉眼间带着许多的温柔,思量了一会便答应了。等到我晚上放学回来看到自己的单人床换了双人的大床,旁边多出了被褥枕头,不由问,奶奶要来了吗?母亲回答,不是,是我们的保姆要过来。我说,要和我一起住吗?母亲说,当然了,家里也没有空余的房间,你要叫她春泥姐。现在春泥站在院子里,门还没有打开,母亲不能够出去迎接,春泥也没有办法进来,我们相隔着距离,互望着。
我看见春泥的头上是红围巾,身上是长及膝盖的红棉袄,净白天地间,她是火红的美景。从小我对颜色就有着热爱之情,即使到了小学毕业考试前的关键阶段,仍然找来各种的图册描摹色彩,那一刻春泥给我的就是这种颜色的喜悦。而当她取下围巾加入到父亲他们的工作队伍中的时候,露出了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和彩苹果一样的脸蛋,在太阳光下越发闪耀。我不由问母亲,春泥几岁了?母亲说,过这个年就十八了吧,要叫姐。我下意识地说,就比我大六岁呀。可是此刻隔着窗子,我们之间相距六年的光阴有了具体的形状,它变成了某种遥远,一如我们今日在空间上的距离。
门打开后,春泥进来了。她瘦瘦高高的,站立在墙角,手里攥着头巾,说,婶儿,我来晚了呢。正要从母亲怀里接过弟弟,又忙跳开,说,婶儿,我身上凉,碰不得,容我到炉边暖暖啊。说着话就进了厨房,她的背影颀长,小鹿一般。厨房的门正斜对着饭桌,只见春泥站立在火炉边,伸了手取暖,炉火反映出来的光照到她的面庞,脸蛋上的红霞就越发热烈了。
在后来的回忆里,这一天意外获得的自由,多少还带着一些百无聊赖。天空总像灌满了铅土,乌突突的,还厚重,好像时刻准备掉落下来。雪花在太阳升到天空正中后融化了许多,院子里的那棵杨树还是露出了干枯的枝桠,直指向天空,一派寂寞的样子。有人看管弟弟,父母亲急急地奔了外婆那里清雪,他们的脚印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渐渐就模糊了轮廓,看不到了。春泥一个上午都在忙碌,偶尔会偷眼看我,想知道我这个也算主人的小大人是否满意她的工作。可是春泥不知道我的心思,它们全在画画上面。自从母亲有了弟弟后,家里拮据了许多,我已经很久没有颜料了。很多时候我用毛笔蘸着墨汁在白纸上画,画完正面画反面,结束后去看,哪面都没有办法看清楚。时间久了,氤氲连成片,晾干后薄薄的纸突然有了硬度,碰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搅得心里多么空落。我不由扭转头,说,春泥姐——
春泥正给弟弟擦手掌,听到我的声音,忙回头看我,我又看见她黑珍珠一样的眼睛。
我却没了声音,我本想问春泥她是否有颜料,可是转念之间又觉不妥,只说,春泥姐,你喜欢画画吗?
春泥说,上学的时候在美术课画过,拿铅笔画。
我又问,那你喜欢吗?
春泥略微带着羞涩说,我喜欢唱歌,我一直是文艺委员呢,我——想当歌唱家。
我不由靠近春泥,说,我想当画家呢。
说完,我们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这些欢笑几乎抵消掉了这个午后的沉闷,再看窗外,发觉不经意间云层已被撕破,露出了几块湛蓝的天空,春泥也看见了,说,估计到了晚上就能晴天呢。我也说,差不多。这个时候坐在春泥膝盖上的弟弟开始不安分起来,向上挺着身子,不停地吸手指,春泥见状一边说宝宝饿了一边抱着弟弟出去了,我看见她的背影,还是颀长。
第一天春泥就赢得了弟弟的娇嫩的心,春泥对弟弟不只是细心和温柔,还想出一些法子让弟弟欢笑,手舞足蹈。下午三点父母亲回来的时候,刚睡醒的弟弟径直就奔了春泥伸出手臂,后来看见母亲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见弟弟的哭声让春泥紧张,就笑,瞧见没?羞愧得哭呢,才一天就要背叛母亲。我正坐在桌边吃外婆带回来的饺子,听后转头说,弟弟和春泥姐好着呢,这一天我要抱都不理不睬的。
母亲听后说,春泥,你也累了一天,歇歇吧,今天晚饭我来做。
春泥站在家里的立柜前,用手摸索着把手,说,婶儿,今日雪大,我想早走一会儿。
母亲说,在家里住吧,都给你备齐了呢。
春泥还在摩挲着把手,这一次她用了力气,发出了吱嘎的声音,婶,有个事情和你坦白,我不能在家里住。说完抬头,眼睛里面已经蒙上了雾气,咬着下唇说,我打算做完晚饭走的。
母亲说,从你家到这里骑自行车要三四十分钟,你又不肯坐班车,这样多辛苦。答应每周给你一天休息日,你就可以回家了呀。
可是春泥拒绝了母亲的提议,她几乎是逃跑着出了房门,我看见她的大衣没有扣上,刚拉开门,风就高高吹起了衣襟,在衣襟扬起落下的间隙里,衬里上还有一块补丁,可是缝得精细,演绎成一朵带着卷边的花朵,独自开放在角落。等到门关上后,我才看见搭在椅子上的春泥的红头巾,蜷缩着,和我一起脸朝着春泥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