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跃进运气好,当天下午在“老年乐”活动中心一眼就看到了善校长。善校长一身白球衣,一顶蓝白相间的白球帽,正挥舞着门球棒瞄准一个6号子。李跃进不敢打扰,悄悄在一棵槐树下坐了。
坐着没事,李跃进留意起打门球的老头老太。
他们都穿着运动衣,戴着太阳帽,一个个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坐在李跃进旁的两位老头正在乐滋滋交谈。瘦老头挥挥手中的门球棒,很随意地说,新的,我儿子去北京出差带回来的,1000多块钱。胖老头很高深地呵呵干笑两声,从狭长的棕色真皮门球袋里露出一根锃亮的球棒头,更加随意地说,这是进口货,我在美国访问的女婿空运来的,5000多块一支呢,瞧瞧,听说外壳是稀有的太空材料制成的。边说边从袋里小心地抽出门球棒,瘦老头凑上去,“啧啧”有声,漂亮、真是漂亮!不能比,这一比就给你比下去啦。
瘦老头满脸失落。胖老头似乎对这样的恭维十分受用,爽朗地大笑道,改日也让你儿子给弄一支嘛……
李跃进惊讶又好笑!做儿女的这样子花钱真是冤大头。最奇怪的是做父母的非但不制止,还如此攀比!李跃进想,这些人脑子进水了。如果是他,他会把这些钱都存起来,存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就拿它买个房子,一大家子一起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中场休息。人群向林荫下散来,李跃进游荡在外的魂魄才重又归来,举起干瘦的巴掌揉揉眼睛,看到善校长用雪白的毛巾擦着汗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李跃进一下子心跳加速了,善校长是看到他了,正对他笑呢,李跃进也咧开嘴,对着善校长迎上去。
可是善校长没停下,越过他走了。李跃进想拉住善校长,一看到伸出的黑巴掌:指甲缝里陷着黑泥垢,手掌布满老茧和裂缝,甚至有股永远也洗不掉的垃圾味道,又缩回去了。
善校长并不是要走,他只是从推着推车的小姑娘手里接过一瓶矿泉水,边喝边在树荫下的长条椅上坐下了。李跃进咽口唾沫,鼓起勇气走到善校长跟前,半躬着身,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老校长。
善校长看着这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你是?
李跃进说我是黄素花的老伴,当年你把一套房子分给了我们,记得吗?
善校长偏着头想了半天,终于长长地“哦”了一声,笑着说原来是你啊。
李跃进松口气,说就是我啊老校长。
你也是……来这活动的?
不是不是,我是特意来找老校长的。
找我有事?
就是啊老校长,有事求你啊,你可得看在老相识的面上帮帮忙。
善校长呵呵呵笑了,边笑边说哎呀老哥啊,我早退多年了,现在是一不从政二不当权,还能帮你什么啊?
李跃进巴巴地说,老校长,原来你给我们分的房子要拆了,我和老伴没地方住了,想请老校长出出主意。
善校长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水,深思熟虑的样子,半天才说,老哥啊,这事很具体啊,你知道现在的政策是不存在分房那一套了,单位的房子或买或租,只不过里面的职工相对便宜点。
李跃进皱起了一张苦瓜脸,老校长,你是知道我家情况的,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的……李跃进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
嘘,小点声,善校长拉李跃进坐下,轻声说老哥,我给你透露一个消息吧,其实你们那块地一年前政府工作会上就确定为招商引资的头号项目了。那地环境好啊,有树有水的,再说,你们那房子年头也太久了,不拆,影响小城镇的整体建设嘛。同时,政府将一块好地置换给了学校,学校用它新建成现在的教职工宿舍,所以这拆房是铁定了的。
李跃进硬着头皮说,当初那房子是老校长分给我们的,现在房子没了,老校长能不能帮我们说个情,随便哪里再给我们分间小房子都成,只要能遮风避雨。
善校长愣了愣,那表情是没想到李跃进会这样死脑筋。善校长说老哥啊,我看你还得找学校,找现在的新校长,看看他有什么说法。另外我也从侧面帮你打听打听吧。
那以后,李跃进就天天跑特殊学校,天天去守利校长。
可利校长的大会小会实在是太多了,有时等在会议室门口蹲得脚发麻腿抽筋的李跃进见散会了,激动着起身等利校长出来,不巧利校长基本上没有一个人出来的时候,身边总是围绕着几个人。他不停地和身边的人说话,身边的人就谦卑地点头、回答。利校长走到门前,看不到嘴唇颤抖半天预备说话的李跃进。
利校长好像每分钟都忙得很,他夹个公文包匆匆下楼梯,匆匆看表,匆匆乘小轿车走了。
一星期过去了,李跃进和学校教职工一样准时上下班,可就是逮不住和利校长说上几句话的机会。
这一天,李跃进终于在学校走廊把利校长堵住了,利校长一看眼前突然冒出的人,冷不丁吃了一惊,说你找谁啊?
李跃进说我就找你了。
利校长说你是谁。李跃进说我叫李跃进,是退休职工黄素花的老伴。你们要拆我的房子,我没地方住了,所以来找你。
利校长这才认真地打量了李跃进一眼,严肃地说,哦,你就是那个钉子户啊,跟我到办公室谈吧。
李跃进跟着利校长来到校长办公室。这是一幢新建办公大楼,有四层高,校长办公室在三楼,宽畅明亮,进门靠左右墙各围了一圈淡棕色皮沙发,中间放两张茶色茶几,紧贴南墙做了一个整面墙书柜,排列满了书籍,校长办公桌在靠窗位置,黑木镶皮,一张舒适的老板椅,非常有气派。
利校长指指沙发,那意思是让李跃进在那坐。他就坐在老板椅上打电话。
喂,是人事处吗,请将退休职工黄素花的档案给我送来。
很快,黄素花的档案就放在利校长桌上了,利校长耐心地指给李跃进看,然后说,李跃进啊,黄素花的档案你也看了,其实我想不看你也清楚,黄素花是临时工,因为特殊情况到退休时也没转正,学校看在她为学校干了20多年,身体也不好,每个月给她发放100元的生活补助……
说到这里,利校长语气加重了,我们学校是很讲人道主义的,黄素花对学校教育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嘛。你知道光是这一笔,学校每年要花出去多少钱?在这一点,我觉得学校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
利校长重重说完这几个字,把个后背留给李跃进,那意思是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吧?
可李跃进不开窍,他愁苦着脸说利校长你说得对,学校待我老伴是不错,可眼下我们房子要拆了,拆了房子我们就没地方住了。求利校长帮帮我们。
利校长说难啊李跃进,你让我怎么帮你。
李跃进硬着头皮说听说新建的职工宿舍是置换的地建的,能不能也给我们分一间房,边头地角堆杂物用的也没关系,能遮风避雨就行了……
利校长没等李跃进说完,猛地转身,红红的鼻翼一扇,他生气地说李跃进啊李跃进,要不是看在你比我大的份上,我早轰你走了。你凭什么住新宿舍?告诉你,就是在职职工,也不是想住就住的,就是有住的资格也要或租或买,现在已不是20年前分房时代了。
那我们租,行吗?
租?利校长斜睨着李跃进,行啊,600块一个月。
600块,太,太贵了。能不能给我们少点。
行啊,看在你老伴为学校服务20年的分上,房子可以租给你,租金也可以少到500块……
李跃进不出气了,木鸡一样呆呆坐着。
利校长语重心长地说,李跃进啊,也不是我为难你,就是这个价也是给你的“特价”,那房子值啊,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现代化设备。晚饭后还可以到楼下绿化区散散步、遛遛狗。但出于对你负责,我劝你还是别租了。别说我说话直,那租金你和你老伴能负担吗?我看,你们还是再想想其他出路吧。我说这么多,就是要让你知道,学校待你们不薄,你们不能搅坏了学校的声誉。
李跃进不知道怎么就搅坏学校声誉了,结结巴巴一时又辩解不清楚,慌得变了脸色。利校长这才放缓了语气,平和地说,李跃进,你也不要着急,我跟你说,卖地是政府行为,招商引资是搞活我市经济……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你只要记住房子是肯定要拆的,你老伴曾经是我校职工,现在还享受我校待遇,就应该维护学校声誉,学学其他教职工,啊。人家早搬了,就你一家还赖在那,算什么事嘛!
李跃进木讷讷听着,利校长的每一句话都如重锤狠狠擂在他心上,擂得他的心脏一阵阵抽搐,不过有一句话他却捉住了,利校长说:“卖地是政府行为。”
李跃进问利校长政府卖的地,我找政府行吗?
利校长啼笑皆非,毫不掩饰地嘲笑道,行啊,这事归政府管,你就去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