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贵珍跟张家临商量婚事的时候,她的父母做出重大决定,要回乡养老,把房子让给常贵珍结婚。常贵珍听到老父亲说出这个决定,心里老过意不去,还是深深地舒了口气。想想实在幸福啊,父母只生了她一个女儿。要是自己有四兄五弟,这房子就是锯开来也不够分,哪轮得到她这么做女儿的。大上海这样的事还少吗?临走前一个晚上,父亲把常贵珍领到外面街上。老人指着他家的外墙说,女儿你好好看看,这墙有什么不一样?
夜风徐徐吹来,梧桐树叶在路灯映照下沙沙作响,常贵珍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她仔细看着,墙上有一大块颜色较深,大小相当一个窗户吧。她家是紧临街上的一户,斜对面就是五角场商业街,能看到她的店。父亲告诉她,当年他没有职业的时候,就在这里破墙开店,卖些香烟零食度日。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这街面房可是宝啊,我怕你有一天日子难了,别怕,把这墙打开。
张家临是个粗中有细心灵手巧的家伙。他会理厨,拿手菜就是上海市民的当家菜:红烧肉,炒青菜。红烧肉烧得肥肉不腻不化,瘦肉酥烂;青菜上盘青盈饱满,香甜可口。常贵珍家的格局是一阁一底的。阁楼顶呈尖角形,勉强可以立直一个成年人。底层正房十几平方米,后有狭长的灶间,碗橱,煤球炉,尽头用木板拦出马桶间来,供人方便。前有狭长的客堂间,一张桌,两把椅子。筹办婚事布置新房的日子里,常贵珍父母就困在阁楼上,他们要吃了女儿的喜酒才好回乡下。常贵珍看着新房一天天像样了,觉得自己这样忙碌过来,已经提前进入了亢奋状态,非常疲劳。她允许张家临留宿,但不许他胡来。两个人并排睡在床上,劳累加上紧张,两个年轻人的身体是僵硬的,稍一翻动便惹得木床叫唤。两人都难以入睡,好像在搞睁眼比赛。常贵珍小声说,原来结婚的滋味是这样的。张家临问她,是怎样的呢?常贵珍说,累。张家临逞强,说累怕什么,我有的是力气。说着情不自禁地要抱她,常贵珍本能地一推床就叫了一下。两个人马上就分开了。阁楼上老人的翻身也弄得床响。老父亲在闷热的阁楼中摇着破蒲扇,奇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夜逐渐深了,年轻人就在破蒲扇的轻响中睡去。
实际上相当简朴,一套家具、一台电视机、一台水仙牌洗衣机、一台双鹿单开门冰箱、几床新被,过日子的基本条件罢了。对了,还有一只木雕的落地式挂衣架,一架落地台灯。灯罩是大红的,晚上灯亮把屋里照满喜气。张家临在灶间打了个小壁橱摆放碗筷,小巧而实用。他还用细巧的不锈钢管焊了架子,把街上买来的玻璃板粘在上面,四方磨去棱角,成了式样相当新潮的茶几。这个玻璃茶几竟然让新婚小屋蓬荜生辉。
刘阳要送他们一把沙发。常贵珍吓了一跳,那要很贵的。刘阳说你别怕,我不花钱。刘阳这时已经不好好上班了。他在外头游荡,赚活络钱,听说还要想办法出国。同事都说刘阳啊,现在阿猫阿狗都出国了,留洋了,你刘阳不出国留洋有多么冤枉。刘阳在常贵珍的新房里抖着腿,说,好,蛮好,这里正好缺把沙发。交给我了。张家临说不可以的,我们领情了。常贵珍说除非你会变戏法。刘阳说戏法我不会变,但是我有个在家具厂做工的二哥。刘阳家里兄弟有五六个,职业称得上是五行八作。常贵珍说请你二哥帮我们打沙发吗,那面子也太大了。刘阳接过张家临给的香烟,点燃了喷着烟说,大老鼠会挖洞,小老鼠就会刨土,那不用教。我让你们入得洞房先坐在我刘阳打的沙发上酝酿感情。张家临“卟”地就笑了。常贵珍说你少来,吹牛没边,那些事轮不到你来想象。有些事刘阳是不跟人说的,比如他经常跟二哥出去干活赚钱,学了些手艺。刘阳说你这空档太大的放不下,双人沙发正好。张家临笑着任凭刘阳去胡说八道。常贵珍到底天真些,问,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真正做起来就不那么简单。沙发的关键是弹簧要好,两块扶手的木料要结实,再就是绑弹簧的工夫了。常贵珍张家临眼看着刘阳一招一式绑好弹簧,绷上结实的布料,叮叮咣咣一顿敲,一堆木头转眼就变成了新沙发。常贵珍坐上去颠了又颠,天哪,比街上买来的还要好。
她叫着,明天我做个漂漂亮亮的沙发套!
酒水是在五角场的“正阳楼”办的,市民层次,淮扬菜为主。米粉肉,狮子头,松鼠黄鱼,口味偏咸,正合工友们的胃口,这顿酒席吃得声震五角场。席间常贵珍换套婚服出来,发现沈小琴一言不发,比较郁闷,手里一双筷子在盘子上转了落下,真是食之无味。曹师傅在酒席上就够低调的了,她比曹师傅还沉闷。常贵珍就留了心眼儿,因为沈小琴是张家临的师妹。敬第二轮酒的时候,常贵珍就用心了。她逼着沈小琴干了一大杯黄酒,又抽出一支烟送到她嘴上。沈小琴睁大了眼睛,晃了张家临一眼。工友们一声喝彩,沈小琴就把烟狠狠叼住,盯着常贵珍的手。常贵珍摁燃了打火机,沈小琴把烟一歪,表示拒绝。工友们就起哄:用自来火!一根火擦亮递到烟下,火苗晃了两晃眼看着就灭了,工友们喊一声好。第二根火又是如此。这个沈小琴还是闹酒席的高手呢。常贵珍稳稳擦燃第三根,她准备点光一盒火柴也不服输。沈小琴抬眼看看常贵珍,就在火头熄下的一瞬间,她把烟吸燃了,随着就是一阵咳嗽,眼里呛出泪来。
可是常贵珍觉得自己没有赢。
常贵珍的爹娘就在年轻人开心大闹的时候悄然退席了。他们从酒桌下拖出回乡的旅行包,要到五角场坐公交车去十六辅码头,乘晚班轮船回乡。女儿女婿把他们送到酒店门口,常贵珍这才感到真正的心酸。老爹说女儿啊好好过日子。老娘说等你们有了孩子,缺人手的话娘回来帮你们带。昨晚已经说好了的,爹娘不要她送,只要她把婚事办得开心就好。刘阳真够意思,把两个旅行包用条毛巾一扎,往肩上一搭,送老人去公交车站。
年轻人涌出酒店时夜灯灿烂,大家还要到常贵珍家闹新房。张家临一方年轻人多,个个兴致勃勃。常贵珍一方中年人多,都没了闹新房的兴致,纷纷告辞回家。刘阳打算回家了,作为师兄他不好闹常贵珍的新房。沈小琴站在马路边张望,看来是要到新房见识一下的。常贵珍突然就有了一丝失落,求助地拉了刘阳一把,说,你不要回去。
工友们挤满了小小新房。还好,没有那些俗套,大家吃着糖抽着烟,说些吉利的祝福的话,气氛很融洽。墙角立着新买的挂衣架,是那种木雕的,三条龙,三只凤,市面上流行的多是龙在上凤在下。他们这只衣架是常贵珍挑的,偏偏凤在上龙在下,三只凤头是第一层衣钩,三条翘着的凤尾是第二层衣钩,三条龙卧在下面三个撑脚上。当时常贵珍没多想,只是一时顽皮而已。此时不对了,这个凤在上龙在下的衣架特别显眼,工友们看了默不作声,在猜这衣架有别的什么意味。
有位工友替张家临捧场说,小常啊,张家临在厂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哦,人品好技术也好,有多少小姑娘追他哪,想不到墙里开花墙外香,让你得了个大实惠。其他工友也趁机附和。常贵珍知道张家临嫁到她家不是什么光彩事,没办法,谁叫他家住不下呢。工友们说他的好话也是给她面子,常贵珍明白。可是一味地捧张家临也叫她不舒服,何况那个沈小琴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像是越来越懊悔。她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着,朝刘阳看了一眼。
刘阳本是低头抽烟的,像是有了感应般,他抬头说话了。你们不要搞错啊,张家临优秀,我们常贵珍差在哪里了,说一点给你们听听,怕是新郎官你都不知道,常贵珍是我们商业二局的脚铃皇后呢。常贵珍,你那张照片呢?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工友们一听就起哄,说快拿出来,快,让我们开开眼,啥叫脚铃皇后。常贵珍没想到刘阳提起这件事,连她自己都忘个差不多了。她心里很受用,嘴上推却着,哎呀,什么年代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张家临的工友们不放她过门,连沈小琴的脸上都有了探究的兴趣。常贵珍故作不情愿,打开自己的小皮箱,把那照片翻出来。
事情出于偶然。常贵珍读初中的时候,音乐老师挑了六个女孩子,排了一出“脚铃舞”。常贵珍并不漂亮,可老师说她的眼神到位,东南亚舞蹈讲究的就是眼神。舞曲舒缓动作比较慢,要的是个舒展大方,小孩子完全可以。那次排练了两个月,在学校的活动中演了一次,上头就不让演了,说不革命。参加工作后商业二局团委搞活动,服装店女青年只有常贵珍一个,经理硬性规定她出个节目,唱啦跳啦朗诵啦什么都算交差。常贵珍还记得那套舞蹈动作,晚上在家偷偷练了几次,借了一盘音乐带、脚铃和服装,就上台了。这个脚铃舞倒把常贵珍弄得全局有名。身材修长的她动作舒展,眼神随着音乐左右灵动,再加上眉心上方的那点印度痣,演出非常成功。小小的商业二局能有多少人才,又是刚刚结束政治运动不久,很是轰动了一下。当时的局团委书记由此记住了她,几次三番要调她去团委。可是常贵珍不愿意。
现在这张照片就在人们手里传看。真的不错。她双手合十,右腿弯起勾出个好看的范式,脚铃在脚下闪着铜色光芒。在灯光下,拉长的睫毛和涂深的眼影把她的眸子衬映得极有魅力,那粒玫瑰色的印度痣使她面容妩媚。尽管她明白自己是个普通女人,这张照片此时还是让她异常满足。看见沈小琴故意不接照片,可又忍不住盯上一眼,她心里特别得意。
张家临很快就入睡了,呼噜打得震天响。这些天他也确实累了。可常贵珍睡不着。她把张家临摇醒,说,喂,今晚是新婚之夜啊,你就这么睡了?张家临说,有什么事吗?常贵珍说,你陪我说说话嘛。张家临坐起来点了支烟,他说,对不起,一迷糊就睡着了。常贵珍问他,你说船现在应该开到哪了?张家临问,什么船?常贵珍气恼了,你说什么船,你这个张家临还有良心没有?张家临恍然大悟,哎呀,船到啥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爸爸妈妈是好,以后我要好好待你。
常贵珍这才有空好好地想她的爹娘。娘在今天早上还不让她倒马桶,而明天一早,她将作为女主人,拎着臭兮兮的马桶去弄堂口倾倒,用竹刷把马桶刷得“哗啦哗啦”响。唉,新娘子的生活要从刷马桶开始,想不通。爹没有什么文化,可是从来没强迫她做什么事。没要她考大学,也没要她嫁个有钱人或者有权势的人。他们只是在喝了她的喜酒后,笑眯眯地带上行包乘公交车去了十六辅码头。爹说过,他十几岁来上海,就是打十六辅码头爬上来的。常贵珍要爹娘在她婚后住些天才走,他们不同意。这个日子是有意味的,爹娘要他们在新婚之夜好好享受,无所顾忌。可是她对不起爹娘,早就忍不住把那好事做过了,否则张家临今晚怎么肯放过她。
娘怕她伤心,还说将来给她带孩子。爹,娘,贵珍对你们不起。
张家临的呼噜又响了。常贵珍捶了他一下,说,猪,真是只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