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狗肉家的老娘子“痒痒挠”带着一张破嘴东游西蹿,说姥爷的闲话呢,这跟那天姥爷抱我出去晒太阳得罪了她有直接关系,传闻说:钉棺材板的老木匠守着瘫炕上半死不活的丑麻子,跟老白毛女寡妇勾搭不清,现在,又抱来个号称是军官闺女的小花妖,那军官也从没登过黑五类的大门啊,谁要是敢接近他们准没好日子过。这般恶语说得村里男女老少路过我们院大门口全都绕出个弧线走。
白姥姥听了大鹤学舌,阴沉着脸默不作声,姥爷像没长耳朵,哼着皮影戏继续在后院鼓捣棺材,如果他想凑过来听我和白姥姥说话儿,白姥姥就叫我把姥爷推回后院。她是故意逗姥爷,“避嫌”,其实,姥爷自从收留大鹤母子那天起就想到了寡妇门前的是非。
姥爷的两条大长腿像梯子那么直,能没过我的头顶,有一回,我指着院墙叫姥爷揪朵花给我戴,他踮起脚一伸胳膊就掐下两朵。我头发短,戴不住,白姥姥走过来,把花插在我的耳后,看见白姥姥头发又长又多,我偏叫姥爷把另外那朵花戴在白姥姥头上。姥爷立刻红了脸膛,哆哆嗦嗦地举着花,傻看着白姥姥始终没敢凑前。白姥姥腼腆地蹲下,叫我给她戴花,一头雪发埋进娇艳的蔷薇格外好看,白姥姥的眼睛放着光,微笑着晃晃脑袋回屋去了。晚饭后,白姥姥见我那朵花早没了踪影,从屋里拿出一条绣着蔷薇的黄手绢,整整一个下午的功夫,白姥姥在手绢上绣出了姥爷摘下的蔷薇,太漂亮啦。没等我接过手绢,谁想到姥爷抢先抻了过去,兴奋得像个小伙子跑到后院,跳进他为自己准备的大棺材,把那条手绢画在了棺材的里帮。大鹤舅舅见姥爷忘乎所以的样子朝我撇撇嘴,吐吐舌头,不怀好意地笑了。
姥爷跳进棺材画画的举动时有发生,他也曾把我抱进那口棺材看看,原来,那棺材里帮已经画得密密麻麻,有的像花草、有的像鸟兽、有些像鹅卵石,反正五花八门,问姥爷为什么画这些,他总是闭上眼睛笑笑,轻轻摇头。
有个傍晚,我突然像中邪,非闹着到房上去。姥爷在堂屋拉风箱,我存心把柴禾棍儿扔进他正烧着的大铁锅,连哭带闹叫他带我上房顶。等姥爷抱我爬上房,站得高看得远了,发现隔壁院旁边卖狗肉的狗拐子家窗户里冒出了滚滚黑烟,准是炖了狗肉没熄火?
姥爷站在房顶上呼喊,狗拐子家失火了,快救火!我也学着姥爷跟他一起在房顶上大声叫嚷,街坊四邻全都跑出来救火,避免了一场严重火灾。
烧了房子是农家人最大的灾难,我这次闹着上房算立一大功,不光救下了卖狗肉家的房子,隔壁院钢头家,还有我们家的房子都逃过劫难。
“痒痒挠”主动跑到我们院来给姥爷赔礼,这回,她抱起我,龇牙咧嘴照我的脸蛋狠狠地亲,姥爷嫌她嘴脏,把我从她手里用力抽了回来。“痒痒挠”不光没生气,还逢人就说,老木匠家那小花花可不是“贼眼”是“神眼”,能看出凡人看不到的福祸,往后谁惹花花谁遭殃。后来,果然有大肚子女人特意跑来叫我说说她们胎里孩子是男是女,我随口胡说的偶真能兑现,于是在冯家营,人们开始对天津来的小女孩花花有了份特殊的好奇心。
接下来我们院儿又发生了怪事,我的神眼再次显灵。
有个叫毛崽儿的丫头天天长在大鹤家,姥爷说是大鹤对象。她见我有那么多漂亮点心盒,央求姥爷给做一个,装她梳小辫的毛线绳和手绢。
没等小木盒做好,毛崽儿她爸举着根扁担闯进院,要不是我姥爷夺下扁担,毛崽儿当时就被她爸打残了,她爸爸在火车站工作,不许闺女跟黑五类儿子搞对象。
毛崽儿是因为生来汗毛重而得名,她双鬓和嘴角有层浓浓的茸毛,大鹤要是出身好点才看不上这么不起眼的丫头。毛崽儿会编故事,她讲过有个老头儿在河边搭救小金鱼,小鱼为报答恩人给了老头儿数不尽的财宝。于是,我脑子里总想着啥时也救活一条金鱼?
果然梦见河边有个老头儿端着金鱼盆若隐若现,梦醒后再想接着做梦可就怎么也做不出来了,眼看金鱼盆就要到手,美梦成空,我特想到河边去看看到底有没有端着金鱼盆的人。
午后,姥爷像拉风箱一般打呼噜吹气,推他不醒我就坐在炕上玩命哭,他只好带着我往村东河边走去。我在泥沙滩上一路寻觅,跑到滦河大铁桥下,蹲在那里期待梦中的金鱼盆。
沙滩上还真看到了一条被太阳晒干的小金鱼,在我把死鱼捡起放回河里的当口儿,我看见了正在往河中央一步一步走去的毛崽儿。姥爷用一种近乎恐怖的呐喊:喂!站住,小毛崽儿,不许动!
天哪,河水浸湿了她的裤子,半截身体露在水面……
姥爷救活了毛崽儿,巧的是又因为我哭喊着要去河边,才碰到了毛崽儿投河寻死。姥爷连抓带拽把毛崽儿拖到河边才发现,她脚上缠裹着毛巾,渗出了鲜血。中午,她狠心的爸爸从灶台舀一瓢滚开的水泼在毛崽儿脚上,为的是阻止她跟大鹤来往。
毛崽儿投河未遂,左脚化脓感染,眼瞅就没命,唐山的医院诊断为三度烫伤复合感染,实在没招,只能把毛崽儿烂掉的左脚从小腿肚子以下锯掉。
毛崽儿爹不知怎么想的,回村后,干脆把昏睡的女儿扔在了我们院,我姥爷叫大鹤把她抬进屋,毛崽儿在这个院子住下,后来真就住了一辈子。
没风的夜晚,毛崽儿像杀猪似的喊疼,连我这五岁的孩子都想从炕上爬起来看究竟,她的声声哭叫像尖刀一样捅人心,如犀利的怪雷在黑夜里惊炸。我姥姥被毛崽儿吵得无法入睡,也跟着她一起闹,院里的哭喊叫骂响彻云霄。很少走动的村民也纷纷踏进这个早已生疏的宅院。
毛崽儿的疼特蹊跷,她左脚早被截断,偏偏喊的就是左脚疼,既然脚都没了怎么还会疼?大鹤偷偷请来“跳大神”的摆上香案蒙头盖脸耍把一天,晚上毛崽儿还是闹。大鹤赶着牛车一趟趟拉着她去县医院,不顶用,哭喊声越来越凶。白姥姥汤汤水水地喂,抱着她失去脚的左腿心疼地抚慰着没脚的姑娘。
眼看毛崽儿要活活疼死,有个晚上,姥爷把白姥姥和大鹤叫到我们屋说,今晚谁也别进毛崽儿的屋,我一人陪她,虽说她左脚锯掉,可脑子里的左脚还长得结结实实,是她脑子里的脚在作怪,如果我还没辙,这丫头就真活不成了。
晚上,我看见姥爷悄悄地去了后院,打开了他从来没开过个的大铜锁柜子,不知从里面拿了什么东西,他总说那柜里有宝贝,打开一看宝贝就会飞走。
前半夜依然是屠宰场的阵势,毛崽儿喊,我姥姥骂声连天,果然,到后半夜,毛崽儿屋里的喊叫变成了呻吟,还听到姥爷哼唱着哀怨的小调儿,到了早晨,一夜没睡的大鹤和白姥姥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喜,毛崽儿神奇地停止了疯狂的喊叫,一声不吭了,这是姥爷的功劳啊!再后来,毛崽儿在白姥姥精心服侍下能拄拐杖走动了,有一天,她爸送来十斤挂面给白姥姥,要接闺女回家,他拉住白姥姥的胳膊说,白老娘子,如果你家大鹤不嫌弃这个没脚的媳妇,当亲家吧。
白姥姥眼睛里含泪招呼大鹤过来,跟亲家说,这孩子以后您就当儿子使唤。
毛崽儿这条命是我带着姥爷到河边救下来的,但是,姥爷那天夜里跟毛崽儿说了些什么?从后院的柜子里拿出的是什么?用啥法子止住了毛崽儿的剧烈疼痛呢?这事儿在大家心里都是个谜,我从来没问过姥爷和毛崽儿,只听毛崽儿说过,她答应姥爷,不跟任何人说出其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