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岭口的邱姓是第一大姓,却被第三大姓的康家压得喘不过气来。邱姓也到城里运大粪,却争不到水道。汀江多险滩,有时只有很窄的水道,谁先争到水道就可以早到城里拉到粪,拉到粪也可以早回家吃饭做灯笼。邱家的人长得矮小,很难争到水道,宁化佬指挥十条船的人用竹篙一打水,邱姓人立即吓得魂飞魄散。邱家的掌家人邱全挑着一担地瓜粉到了康家,上面贴着红纸,来找宁化佬,让他分给邱家一口饭吃。
宁化佬叫他把那担地瓜粉挑回去,说,船上不过是一些大粪,你还有田嘛,再说,你也可以学我们做灯笼。
邱全说,我们有船,只会运粪,不会做灯笼。
宁化佬笑着说,难怪你们邱家败倒了,原来什么都不学。
后来听说邱家也开始学做灯笼,可是做了一屋子也销不出去。他们的灯笼大而粗糙。康家的灯笼油纸上的图案变化多端,那是宁水佬的妙笔。不过,他是受制于祖母的,市面上流行什么,祖母就让他画什么。她让祖父从汀州带回信息,然后把灯笼直接运到城里卖,回头再捎上大粪。
邱家彻底垮了,他们放弃了做灯笼的活计,把船卖了,只种几亩地。
他们合计,哪一天用锄头扒平康家大屋,掘了康家大墓。
祖母嫁过康家四年整,康家的田已经占到整个李岭口的四成,他们的灯笼销到了潮州。
祖母开始考虑全家迁到汀州时,发生了一件事,红军来了。
红军是从宁化和清流过来的。他们大多数没有统一着装,有些人头上戴着斗笠,有些人戴军帽,上面用红布缝了个五角星。一半人提着枪、一半人拿着长矛,他们走过雨后的烂泥滩,脚和裤上沾着泥巴。宁化佬拄着锄头看他们走过,对我太公说,原来红军也是庄稼人嘛。
这些庄稼人很快就击溃了白军旅长郭风鸣,占据了长汀大部分乡镇。大同乡迅速建立了农会,主席是邱全。宁化佬说,邱全做了主席,我们康家却没一个人当干部,会被人欺负。我祖父就说,元水佬有文化,让他去试试吧。我太公河田佬不同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白军打回来,元水佬要被拖去枪毙的。宁化佬一挥手: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康家要一个人去政府。只有祖母默不作声。
想不到第二天,红军找上门来。一个姓董的高个子红军带了两个兵拍响了我家大门。听说你们家有一个高中生,到苏维埃政府当文书吧。他说,一边说话一边笑,不停地在身上抓痒,他说他正在长疥疮,浑身痒得很。宁化佬很高兴,说他有一种草药可以煎来治疥疮,于是董红军让两名士兵在门外看着,他脱下衣服,在我们家天井上洗了一盆草药浴。
他望着厅堂说,你们家真大呵,是地主吧,要打你们土豪,分你们田地。
宁化佬连忙说,我们算不上地主,我们从不租田,都是自己下田的。
董红军问:你们家有多少人,能种这么多地?宁化佬说,我们家五十个人,男人下田,女人做饭。
哦。那至少也是个富农。董红军穿上衣服。祖母从门后出来,对董红军说,我们虽说是农民,但方圆十里,人家还是听我们的。整个李岭口只有元水佬一个读书人。
她递给他一个元水佬画的灯笼,董红军说,那就让他跟我们走吧,到政府去当文书。
董红军提着灯笼走了,元水佬跟在后面。那时候的文书,相当于现在的秘书,吃用公家的,还有一定的权力。邱家想整垮康家的计划没有成功。有好长一段时间很平静。
有一天,农会主席邱全对董红军说,河口塘里的温泉才能治疥疮。
那为什么宁化佬说草药可以治疥疮?他是骗你的。邱全说,宁化佬一家专门骗人,这才把灯笼销到潮州,我家那么好的灯笼却没人要。
无奸不商。董红军点点头。他下河口洗了一盆温泉,回到大同就把元水佬找来问:邱全说河田的温泉才能治疥疮。
元水佬说,草药也能治疥疮。董红军说,可是我洗了你家的草药,疥疮并没有好。
元水佬不知道说什么。第二天,一份杀头的名单放在他面前,十个人当中有四个是康家的人,他们分别是河田佬、宁化佬、广东佬和古田佬。元水佬吓坏了,去找董红军。董红军说,这是镇压反革命。元水佬说,我们不是反革命。董红军说,邱全报告你们用船给白军运过木材。元水佬说,那是白军的寿板。董红军说,不管是什么板,这就是证据了。元水佬辩解道,那邱全还给城里的白军送过酒呢。董红军一摆手:一个一个查清楚。元水佬哭丧着脸说,我们的草药是能治疥疮的,治好了好几个。
董红军说,不是因为疥疮的事,你们家是富农,富农就是反革命。
祖母从元水佬处得到消息,赶紧安排四个人逃跑。宁化佬和古田佬被抓了回来,我太公河田佬和太叔公广东佬逃到江西去了。宁化佬被抓到苏维埃政府,关在一个磨坊里。董红军允许元水佬弄一些菜给他们吃,说,你去砍一斤猪肉给他们吃,要瘦的,催死不催吃嘛。
他们不吃瘦肉。元水佬说,要吃肥肉。宁化佬一边吃肉一边对窗外的侄子元水佬说,你快去跟他们说,不要杀我了,杀了我也没有用,快去,让他们不要杀我。
元水佬说,我去说过了,可是没有用。宁化佬说,你再去说一遍,劝劝他们,不要杀我了,我不是反革命,是我让你跟政府的,我没害过人,杀我是没有道理的。再说,那盆草药治好了很多疥疮,他要不信,再洗几盆试试。
元水佬说,我说过多少遍了,不是因为疥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