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米脂的那天是个阴天。但是云层并不低,相反感觉天地非常阔大,唯一的遗憾就是人失去了影子。人没有了身后的影子,会感觉身体轻松一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在陕北漫游采风十几天,可能是因了这片土地的厚重,我常常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仿佛头顶上飞过去的鸟儿一样,那些怪念头会突然在心底掠过,总是令我猝不及防。米脂,是我心中期盼许久的地方。不仅因为有“米脂婆姨绥德汉”的久远诱惑,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纠葛和缠绕。我在陕北的每一天,都会提前有一种预感,而且这种预感特别准确。在志丹是这样,在吴起和延长也是这样。现在又要去米脂了,还是一样的心境。我感到心跳的频率比我乘坐的汽车速度还要快!
开车的司机与我同龄,也是快要半百的老男人了。但是他显得比我年轻,满头的乌发,身体瘦削、健硕,精气神儿毫无保留的写在脸上,不像我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眼袋明显,走路向前倾,好多人都说我像个老人。我想起了“羡慕嫉妒恨”,用这个现代词组表达此时复杂的心情特别准确,真是既简单又明了,这是哪个聪明家伙发明的词汇呀。
被我“羡慕嫉妒恨”的司机,姓宇文,名长山。很怪的姓,普通的名。对于我的好奇心,他表现得极为淡然,望着车子前方,平静地告诉我,在陕北能够见到各种奇怪的姓氏,说着话,他潇洒地把左手伸出车窗外,一二三的数起来,陕北的姓,有加,拓,还有赫连,接着他又特别加重了语气说,还有姓“折”的……你没听过吧?我看着宇文长山在清风中灵巧变化的手指头,觉得很有戏剧感,感觉这家伙当一个市政府的司机,真有些委屈了他的才华,他应该去当魔术师才对。
留着高平头的宇文长山,白衬衣、蓝裤子,脚上是发亮的黑皮鞋,整体感觉非常精神。昨天我才和他认识,知道是他开车送我去米脂,然后再把我送回来。当时我们两个人互相认识后,他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喜欢《人生》吗?不是“广阔人生”的意思,是一本书?我怔了一下,问他是路遥的《人生》吗?他撇了一下嘴巴说,当然。我说早年看过,很喜欢这本书,现在还在家里的书橱里呢。他又问我,你能背吗?我看着他,不知道他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在陕北,通晓琴棋书画的人才很多,这家伙是不是藐视我,因为那天有人让我题字,我不会软笔,说什么都没有动笔。
宇文长山继续认真地看我,倒没有不屑的表情。我只好谨慎地摇摇头。他笑起来,得意地说,我能背《人生》,能背好多段落,你信吗?
宇文长山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仿佛在开满鲜花的大山上无拘无束奔跑的—个乡村大孩子。
于是,自从今天早上我们出发后,宇文长山就开始背诵起来。他背诵的不是长段落,都是一句话或是几句话。他最先背诵《人生》中的一句话是“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背诵完了,问我,怎么样,这句话精彩不?我说精彩。他又笑了,对我说,看来我们会成为朋友。我心想,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把是否喜欢《人生》作为衡量一个人是否朋友的标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看来这一路肯定不会寂寞。
我和宇文长山是今天早上摸黑儿从延安市出发的,要经延川、清涧、绥德,最后才到达米脂县。现在才刚刚从延安市出来,后面的路还远着哩。与一个没有情趣的人同行远路,那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宇文长山不会让我寂寞。
说远也不远,因为我们出来的早,再加上宇文长山驾车技术娴熟,只在清涧吃了顿午饭,看了看水边著名的“清涧石板”,随后便又继续赶路,当天黄昏时分,我们就到了米脂县城。县文联的同志把我们安排在了老城边上的一家招待所。招待所不大,但还干净,最为关键的一点是离老城非常近。我放下行李,迫不及待地站在招待所外面的一处较高的土坡上,望着黄昏中人头攒动的老城,心里一阵激动。
这时候,宇文长山走过来,小声地对我说,这座老城有故事,你可以多待几天。我问他,延安市文联可是给我们两天的时间,因为下一站我还要去靖边,时间耽搁了,恐怕不合适吧?宇文长山狡黠地说,将在外,可军令不受,再说推迟一天,天也塌不下来。我想了想说,那好,我听你的。宇文长山立刻说,不,你是客人,是我听你的。我笑起来,说,那好,时间再定这不才刚来吗。
晚上,文联的朋友在招待所的食堂招待我。文联的毕书记是一位谦虚和蔼的中年人,说话非常实诚,他问我来到米脂,都想去哪里看一看。
来之前,我做了一些有关米脂的功课,姜氏庄园、李自成行宫、杨家沟毛泽东和江青的故居,还有保持原貌、没有遭到破坏的老城,我说这些地方都是应该仔细看的。毕书记爽快地说,好,我给你安排。我说,已经到米脂了,不好打扰您,我们有车,自己转一转,不用您陪着。毕书记非常实在,说,明天我有个会,后天再陪你。说完,把一块“驴板肠”夹给我,告诉我,这是米脂的特产,不吃要后悔的,不吃“驴板肠”等于没来过米脂。
尽管毕书记酒量很大,但并没有跟我拼酒,体谅我们一路上辛苦了,不要喝得太多,要早点休息,明天有精力走一走。我非常感谢毕书记,在陕北的这些日子,我喝了太多的酒,真的有些惧怕了。但是没有想到,这时宇文长山却主动站出来,要替我喝酒,他说反正车子不动了,喝一点没关系。说着,自己先把酒一饮而尽。我想,这家伙除了能够背诵《人生》,酒量也还是不错的。半斤酒下去,就像喝白水—样。
晚饭吃得时间不长,很快就散了。毕书记让我们早休息。这时我才知道,米脂人一天吃两顿饭。早上十点多吃一顿,下午四点多再吃一顿。因为我们到得晚了,大家一直在等我们,所以都饿坏了,这顿饭也就吃得格外快捷。我也是累了,腰疼、腿酸,恨不得早点回屋休息。
可是,宇文长山回屋后,马上又来敲我的门,说是睡不着,聊一聊。浑身酸疼的我只好坐起来,陪他聊天。看上去,宇文长山很兴奋,端着水杯,在屋里来回走,说他有十多年没来米脂了,变化挺大的。他指着窗外正在施工的立交桥说,过去那里是个很大的臭水坑,现在架桥了,将来再来米脂,会比今天路还好走。
我点上烟,想驱赶走渐渐涌上来的困意。
这时,宇文长山忽然神秘地对我说,老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米脂吗?这趟活儿司机班的人都不愿意来,太累,我是主动要求来的。
这让我好奇,我问他原因。他说他老家就是米脂的,可平时工作太忙,根本没机会来。四年以前跟随领导来过一次,但也是匆忙,没机会转。随后他又说,我来,是有私心的,我要借着你采风、采访的机会,我来“官办私事”,我要调查我父亲当年的一起冤案,还要走访父亲当年朋友的后代。这是要花一些时间的,我这次陪你来,正好是个机会。
什么冤案?我困意顿时消散。
关于一次枪声的冤案。宇文长山双眼望着窗外还没有竣工的立交桥,满脸的怅然,好像他的父亲正在桥上望着夜空、高声呐喊着“冤啊、冤啊”。宇文长山两眼发直,那一刻似乎他的父亲带着冤屈,正在从桥上奔跑下来。
宇文长山的父亲叫宇文鸣,去年才刚去世。整整活了九十岁,无疾而终。但因为腿部残疾,四十多年来没有出过屋门,只待春暖花开的时候,家人才把他背出来,在屋门口晒晒太阳,算是接地气了。宇文鸣的这件冤案发生在一九四六年的秋季,当时宇文鸣二十六岁,但已经成家,并且有了宇文长山的大哥。一九四六年的宇文鸣年轻气盛,力气也大,走路永远像跑一样,带着“嗖嗖”的风声,而且什么事情都不服输,总要比过对方。
一九四六年那个秋季的黄昏,一件影响了宇文鸣后半生的事情出现了。(宇文长山特意用朗读《人生》片段时的语气来描绘此刻他的心情,他说就像我们今天来时看到的米脂黄昏一样,所以我触景生情,晚上那会儿我就特别想喝酒。)这个黄昏,宇文鸣遇见了经常来老城里贩卖“驴板肠”原料的一个小贩,叫孙宝儿,是个中年人,小眼睛,大下巴。孙宝儿一个星期来城里一次,给一家“驴板肠”小店提供驴肠子。这天,他送完了驴肠子,坐在小店前的石阶上抽纸烟。那年头,能够抽纸烟的小贩极少,比陕北的雨水还要少。孙宝儿就抽纸烟。所以宇文鸣高看孙宝儿,觉得孙宝儿是—个很体面的小贩。
宇文鸣正好从孙宝儿跟前走过,是去前面的杂货铺买一根儿一米五长的麻绳子。(宇文长山特意强调说,不知道当年父亲为什么要买一根儿一米五长的麻绳子,曾经问过父亲,父亲说不记得啥用途了,但是麻绳儿的尺寸父亲却是记得清楚。宇文长山无奈地说,多么奇怪呀!)宇文鸣已经走过去了,听到孙宝儿喊他。他又回过头,快步走回来。宇文鸣认识孙宝儿,只是刚才心里光想着麻绳子的事,没有看见坐在石阶上的孙宝儿。孙宝儿给这家临街小店送驴肠子已经送三年了,每星期都来,风雨无阻。三年前因为有一次宇文鸣送给过孙宝儿一盒干爽的火柴,所以两人就算认识了,见面时总会打声招呼。孙宝儿笑起来的时候,大下巴向上翘着,小眼睛看不见了,样子特别滑稽。因为孙宝儿抽纸烟的缘故,宇文鸣也是看得起孙宝儿。
宇文鸣站在孙宝儿眼前,说了句“来了”。孙宝儿说,来了。两人看了看,宇文鸣说,忙着哩。说完,又要走。孙宝儿拍了拍身边,意思让宇文鸣坐下来。宇文鸣犹豫着坐下来,问他啥事。孙宝儿说,我今天住在城里,晚上一起“吹牛”?
“吹牛”是陕北酒桌上的一种酒令,一个小碗,里面是四个骰子,摇晃后,“吹牛”的两个人互相说数,谁说的数与里面骰子的数接近,谁就赢,输了的当然喝酒。“吹牛”是争强好胜的人最喜爱的一种游戏。几个月前,孙宝儿请宇文鸣喝酒,两人玩过“吹牛”,各有胜负,宇文鸣的胜数要多一些。
宇文鸣的眼睛一亮,但没说话。孙宝儿说,一会儿,老地方。
两个人又在石阶上坐了片刻。小店铺前面的石阶实际上是石板,是从清涧运来的,清涧的石板冬暖夏凉,而且看上去干净清爽,纹路清晰,是上好的石材。
晚上,两个人在宇文鸣家不远的一家小饭馆见面了,不久前他们曾经在这里吃过饭。那一次,也是孙宝儿做东。这次还和上次一样,四个菜,“驴板肠”肯定有的,米脂人永远都吃不腻“驴板肠”。当然还有一壶酒。两个人玩着“吹牛”,兴致很高,很快就到晚上七点了。外面已经很黑了,厚重的云层快速的流动,星星不多,时隐时现。这时,住在宇文鸣家不远处的呼延龙走进了小店。宇文鸣讨厌他,两个人倒是没有深仇大恨,究其原因,呼延龙也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呼延龙走进小店后,径直来到他们吃饭的桌前,热情地跟宇文鸣打招呼,然后又跟孙宝儿打招呼。孙宝儿客气地让呼延龙坐下来,说是大家一起“吹牛”。宇文鸣当时就冷下脸,“霍地”站起来,说是不早了,要回家。呼延龙哼了一声,说,咋,怕了?宇文鸣立刻瞪起了眼睛,谁怕?孙宝儿的大下巴又翘起来,温和地笑着说,都坐下,不要吵,一起耍吗。
两个争强好胜的人坐在一起,肯定要互相酃视,更何况又是喝了酒。很快两个人就像犍牛一样互相望着,谁也不服谁。呼延龙忽然说,你说过你的枪法好,是吧,可我咋没见过?宇文鸣梗着脖子,说,为啥让你见识?呼延龙说,你敢跟我比试?宇文鸣说,谁怕谁!两个人说着,同时站起来,不管不顾地朝外走。
外面本来是漆黑一片的,不知啥时云层突然薄了,天空上有了星星,而且越发的繁密。因为正是秋夜,有了满天的星光,夜空也立刻明亮了许多。
两个人各自回家,拿了猎枪出来,站在空地上,互相看着。星光下,两个人都能看见对方眼中喷射出来的火焰。呼延龙让宇文鸣先放枪,宇文鸣让呼延龙先放枪,两个人互相“礼让”,说好了,目标是树上的一个老鸦窝,两个人争执中,争强好胜的宇文鸣已经不耐烦了,胳膊一抖,抬起了枪管,单手举着枪,照着老鸦窝儿就是一枪。寂静的秋夜,这一枪太响了,就像一颗炸雷一样,很快全城的狗都狂吠了起来,仿佛山崩地裂一样。宇文鸣垂下枪管,让呼延龙放枪,可是呼延龙不放,低声说是忘带子弹了。宇文鸣怔住了,很快觉得自己被耍弄了,上前一把揪住了呼延龙的衣领子,把呼延龙憋得喘不上气来。两个人正在僵持,这时,他们的四周忽然出现了许多晃动的马灯,接着是上下起伏的火把,很快就有十几个手里提着枪的年轻人把宇文鸣和呼延龙团团围住,大声喝令他们俩放下枪,宇文鸣和呼延龙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望着明亮火把下面严肃而又陌生的脸,立刻就放下了枪,随后那些人就把他们两个押走了……
宇文长山停住了,一句话不说了。我这才清楚自己嘴里的一口气一直憋着,现在长长的呼出去。我问宇文长山,那些拿短枪的人是谁。宇文长山说,是共产党的部队,事后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米脂城里住着一位大人物,有的说是周恩来,有的说是王稼祥,也有的说是任弼时。这三个人当中不论是哪个人,那可都是响当当的中共大人物呀。
宇文长山接着说,你没觉得这件事奇怪吗?
我说,是呀,是奇怪。
奇怪在哪里?
那个卖驴肠子的孙宝儿怎么也不劝一劝?
还有吗?
那个呼延龙要比试枪法。怎么不带子弹?
宇文长山一拍大腿,激动地说,你都说对了,这两点很重要。后来我父亲说,自从出了酒馆,就把孙宝儿给忘了,后来才怀疑,那个孙宝儿绝不是一般的人,猜测是“榆林那边”的。
我问,“榆林那边”的是什么意思?
因为米脂离榆林近,当时榆林是国民党的地盘。我现在怀疑那个孙宝儿是国民党的特务,我爹和呼延龙都被孙宝儿利用了。还有一种可能,孙宝儿和呼延龙是一伙儿的,因为呼延龙这家伙不带子弹,事后把自己洗得一清二楚。宇文长山说,我这次来,就是要去找呼延龙的儿子,还有当年县上民兵大队副大队长的儿子。这两个人说不定会知道一些情况。
来之前,我都提前联系好了。宇文长山笑着说,我是不是官办私事?但是不会耽误你的采风,我的事情肯定放在晚上办。
不,我激动地说,我跟你一起走访,不是私事,这是官事。
宇文长山又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着,酒味在他身上环绕,还处在激动之中的他,又背诵起了《人生》段落,声调悠悠的——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一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
宇文长山背诵完了,摇着头,叹了口气,唉,路遥说得真好!我真的崇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