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郁闷地躺在自己屋里,不愿出来。妈妈说,新学期新气象,怎么反倒这副模样了?饭桌上又问,往年开学你和章蕙都要一起包书皮的,今天怎么没见她来咱家?牛皮纸,我都给你们备好了。果儿憋不住,把班里的事讲出来。谁知妈妈一张口,直接站到了章蕙那一派,怎么偏偏把那么个不学好的丫头安顿到你们班里了?这校长也真是的!她要是带坏了你们班的风气怎么办?
果儿把无奈的目光投向爸爸。爸爸一贯说那种正确但无趣的话,她和妈妈一样,都不爱听爸爸叨咕。但家里常年只有三个人,如果有两个人意见相左,那么第三个人支持谁就至关重要了。我们是民主家庭,遵从我党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这是爸爸从果儿记事时就常挂在嘴边的自我标榜。虽然经过了姐姐的婚事波折之后,果儿在心里对自己家的民主大打了折扣,但每每遇事,还是习惯性地寻求援助,想要成为占上风的多数。
爸爸在果儿期待的目光中开口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犯过错误的同志,不能一棒子打死,要以辩证的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所以,关于这个事,我是同意支持何果儿同学的态度的。你们班主任,不能这样对待那个叫什么李菲菲的,只要她能知错就改,还是好学生嘛!
你别跟过组织生活讲话似的,尽讲大道理了!还没等爸爸讲完,还没等果儿对爸爸的话表示欢呼雀跃,妈妈先提了声调,把爸爸打断了。何大书记,你看清了,这是在咱家里,不是在你们县委会议室。这是在讨论咱小闺女的事情,她的学习说落下就落下了,等你那套伟大的言论发表完,她可早就走下坡路了。
果儿抗议,妈妈,这怎么说到我头上了,这怎么成了我的事了!妈妈的筷子啪地敲过来,何果儿,你给我听清楚了!平时你再怎么无法无天,家里都惯着你,那是因为你本质上是个乖娃娃,好学上进,知道给父母亲争气。可现在你要是觉得自己大了,动开那歪心思了,看我不敲断你的腿!你跟那不学好的混在一起,能学好?那么一个前科累累的差生,根本就不应该到你们班来,来了你们就应该和她划清界限,你巴掌大一个人,充什么路见不平的傻大头?你的数学成绩有章蕙好吗?你不跟着她学,反倒去同情一个不爱学习的女二流子,你说,你该不该挨打?
果儿倔强地盯着妈妈,但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啪嗒啪嗒地滴在饭碗上。爸爸看不下去了,皱起眉头指责妈妈,这动不动就讲打讲骂不讲道理,也太家长制了吧!都是同学,团结帮助是应该的,我重申一下,我支持果儿的想法。什么划清界限,你这话说的,好像还在“文化大革命”,好像人家是黑五类!妈妈硬邦邦地顶过去,你支持?告诉你,这孩子的事你说不作数!你支持她什么?讲大道理谁不会讲,她平时的学习你过问过吗,她一日三餐头疼脑热你关心过吗?你一年四季开会、下乡、出差、蹲点,一个名堂接一个名堂,你的心里只有工作,哪里有过这个家?今儿这又到你装好人唱红脸的时候了,你就装吧、唱吧,反正你女儿跟吊儿郎当的坏学生混一起,等学习成绩降下来了人也染上毛病了,烂摊子有我收拾呢,横竖没你这个大领导的责任,到时候你再给我讲大道理教训我吧!
妈妈的话上纲上线到爸爸的家庭责任这个层面,果儿就不敢再只顾自己的委屈了,她怕一不小心就触发爸爸妈妈的争吵。真要战起来,爸爸可不是妈妈的对手。果儿抹去泪,把妈妈的筷子摆好,妈,你看你又扯远了。我不就是讲讲嘛,我和李菲菲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我怎么会受她影响?听果儿这么说,妈妈气呼呼地端起饭吃起来。爸爸却反倒扶着眼镜框,严厉地打量起果儿来,何果儿,你最近学习情况如何?你妈妈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这两年形势不一样了,街上什么人都有,学校也未必纪律严明,你可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啊!
果儿把碗里的饭,一粒一粒拨进嘴里。她绝望极了。
班里没有人和李菲菲说话,没有人和她一起进出教室,她总是一个人傲然地走在人群前面,或者,落寞地落在后面。做值日时,没有人和她搭伴干活。她扫地,原先拿着笤帚的同学便立即闪开,去擦黑板了。早操课间操,四排队竖排下来,刚好剩出了一个她。体育委员请示班主任,为了班级阵容整齐,是不是把四排队改成三排站,这样人数刚好。班主任鼻子里哼出俩字,不用!大家明白老师的意思,对,就让李菲菲剩出来、多出来,让她自己看见自己那么高个子孤零零地跟在一个方队的后面,是多么不协调,让别的班别的老师、让学校领导都看见,把李菲菲安插到这个班,是多么不适宜。
但李菲菲还是从前大家眼中口中的那副形象,来到一个新的班,在新的班里遇到上下一致的排斥,这一切似乎都没影响到她。她的脸上安之若素,并无该有的一份尴尬、局促,或者不快乐。她有时哼着歌,脚上踩着乐曲的节奏走进教室。甚至,连她的装束,也并没有大改变。大喇叭裤是不穿了,但的确良衬衣的领子还是翻得很低,露出了长长的脖颈,和脖颈下面的锁骨。而那该死的胸,没有束,没有裹,还是那么令人难堪地高耸着。一些男生,做课间操时,情不自禁地回头偷窥做扩胸运动的李菲菲。天哪,她竟然做得比任何一个同学都认真,一丝不苟!他们忙不迭地收回被灼伤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