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夜,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表面上安静下来,但心里时时谋算着出逃。而孙家人怕人财两空,看管一直很严:孙传家为了看住她,特地就近包了场子;家里老的守着门,将她控制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而住在邻组的孙腊芳时不时回家转转。程水仙明白,这个姐姐也是来监视的。——孙庄组是吉祥村最后一个组,三面环水,路走到这儿就没有了。据说,当年这里是土匪窝。土匪一受国军进剿便进入芦苇滩。河边的芦苇滩这一片那一片,密不透风,正是他们藏身的好地方。靠近芦苇滩,隔着一道河埂便是一大片高畈——这是孙庄组的棉花地。程水仙几次到棉花地干活时,能清晰地听见从那边传过来的车辆声。旁边田地的一位嫂子说:那边就是国道,上了国道,就可以拦到长途客车。
第一年,孙家人外松内紧,并达成了协议。据后来小矮子孙传宝透露:孙庄组开会时,孙传家买了香烟、瓜子,向众人打了招呼。所以,只要程水仙一出门便到处都是眼睛。一些不醒事的孩子们也跟着大人后面起哄:
“看,她是×××买来的四川老婆。她想跑,我们跟上去!”
“×××老婆,你是不是想跑?”
“喂,你想干什么去?”
……
显然,她成了孙庄人共同的看管对象。
她不再争吵,因为每一次争吵只能适得其反。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等待中,身孕有四个月了。借口去胎检,她分几次向孙传家要了一百五十元。每次去乡医院,都由孙腊芳陪同着。说是陪同,其实是看管。虽然暗中有了八十五元私房钱,但有孕在身,那个念头还是被压了下去。翌年春天,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成了花的海洋时,她在乡医院二楼一间简陋的房间里生下了一个七斤半重的健康男婴,这就是儿子孙浩。有了儿子,便有了牵挂,心态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因为孩子能系住女人的脚,孙家人乃至整个孙庄人都一下子放松了警惕。在他们看来,生下孩子的女人等于已经扎根的小树苗。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心里仍然时时刻刻谋算着出逃。她认为她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何况她一直相信心中的海(江海)在等着自己。——江海,从小学一直到初中的同学,自幼形影不离。初中毕业后,他随兄学驾驶。临走那天,他花了十五元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狗,因为再过三天便是她的生日,再者两人同龄都属狗。
因为有了孩子,便有了一些花销,她时不时便从这些花销里留下一些。儿子快一岁时,她已攒了四百五十二元。有了这些钱,完全可以回家了。可是,仍然没有良机。这与一次冒失的寄信有关。当发现有了身孕时,她就想马上脱身。有一天,去镇医院看病,她乘孙腊芳上厕所之机将一封贴好邮票的寄给江海的信塞进邮筒里。——她不能挂号。镇上邮电所里的乔兴礼便是孙传家姐夫乔兴旺的堂弟。投下信,她满心喜悦,每天都在计算着那封信如何由汽车转火车,接着到达某个地方,继而送到家乡的邮电所,最后由村里干部转到江海的手上。可是,出乎意料,三天后一个夜里,孙传家阴沉着脸从袋里掏出那封信。
“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
程水仙一看那已拆开的信,头一轰。
“这个江海是谁?”孙传家习惯性用手一掐她的脖子恶狠狠地说。
“我表哥。”
“你为什么还不收心?是不是想作死?咹?”
她的眼前闪出乔兴礼那张貌似忠厚的脸,只想刺去一剪。
“说话呀!”
她瞪着眼,犟了一下,立即招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好,你打吧!你打死我,你也跑不掉!”
孙传家正欲动手,门外传来婆婆的呵斥:
“当心将孩子打掉了!”
孙传家这才顿住,恶狠狠地说:“在银河这旮旯,到处都是我的人!下次想跑,老子打断你的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