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班就办在队部的牛屋里。队部总共有“公屋”九间,东西成一排,坐北朝南。屋子的前面是晒场,晒场的前面有一个池塘,人可以在里面洗澡,牛也可以在里面下汪。最西边两间屋,里面摆了两张办公桌,还有一张床,平常用做生产队干部的办公室和开社员会的会议室,兼作晚上看场的值班室。中间四间是仓库,里面储藏的是全队一百二十多口人的口粮、种子以及一些重要农机具,平常门都是锁着,钥匙由队长和仓库保管员掌管,要想打开必须两人到场。东边三间房虽然也连在一起,但比这边的小些矮些,是养牛的牛屋。队里养了两头牛,夏天晚上,牛全都下汪,到了冬天,牛就进屋,养牛的人也跟牛同住。牛屋是用杂树棍和毛竹尾搭成,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而办公室和仓库却是用平田整地时扒出来的棺木做的桁条、椽子,墙壁也是里墼外砖,屋顶还盖的大瓦,当初建起来时在全大队可以说是首出一指。只是时间久了,经历风吹日晒雨淋和老鼠打洞、鸟雀做窝,加之缺少管理,“公屋”已经破败得不像样子,坐在里面开会,有时屋顶上就会有泥块掉下来,至于老鼠在梁上窜,麻雀在头上飞,更是不奇怪的事。而且它们根本不怕人,好像这里原本就是它们的家,人来这里倒是“鸠占鹊巢”了。
确实,人是不常来这里的。生产队干部并不来这里办公,除了年底决算,平常也没有什么公事可办。会更是开得很少,一年不过一两次。晚上看场倒是天天有人来,但也只是夜里来睡个觉而已。人最多和最热闹的是分粮分草和大忙开夜工的时候,生产队里的男人女人差不多都聚集到晒场上来。可那也只是很短的时间,粮草分到手,或干完了活儿,人们就会像鸟儿一样一哄而散,各自飞回自己的窝巢。
然而,自从工作组下来、队部成了他们的宿舍后,这几间“公屋”就热闹起来了。工作组总共三个人,一个是丁组长,一个是王秘书,还有一个是队员小张。因为都是男子汉,也就不分官民,统一住在队部原先那两间办公室里,里间做卧室,支了三张床,铺盖蚊帐是他们自带的,外间用作厨房、餐厅,兼作办公、开会、谈心,专门请瓦匠来在屋子一角砌了个灶台,并用塑料布将上面的汪箔遮盖起来,以防泥块掉落到锅里。烧饭的是队里安排的一个叫槐花的女人,长得不错,人也很玲珑,烧肉煮鱼弄个小炒什么的还能拿得出手。虽然条件极其简陋,但队里已经尽力,也只能将就着了。
于广茂所在的这个白龙河边的生产队叫先进生产队。可名叫“先进”,在全大队甚至全公社却很落后。最典型的就是在人们的头脑中想个人发家致富的思想很严重,集体的田不好好种,集体的事不好好做,有外流出去混生活的,有投机倒把贩买贩卖的,有育山芋苗胡椒秧卖钱的,有把粪缸里的粪偷偷垩到自家自留地上的,还有就是于广茂弄扳罾扳鱼的。“农业学大寨”在这里开展不起来,“资本主义尾巴”倒是有越长越壮之势。正好上面下派“农业学大寨”工作组,最后就安排丁组长他们三人来到先进生产队蹲点。
丁组长名叫丁向东,是县工业局的一名干部,三十多岁,已经结婚成家,王秘书和小张都是刚二十出头的小青年,都是从县属企业里选拔出来给予重点培养的好苗子。不过他们都是城里人,对农村里的情况并不熟悉,特别是对农活一窍不通,对农民的生活也不了解。但因为是带着“割资本主义尾巴、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对农民进行社会主义教育、推进农业学大寨”的任务来的,所以都觉得使命光荣、责任重大,都想能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经受一番锻炼,干出一番成绩。在到了先进生产队经过一段时间调查研究后,最终决定先从于广茂的扳罾开刀。在征求队长意见时,队长有点担心,说于广茂家是军属,老大又是大队干部,跟支书家还有亲,恐怕动不得。丁组长一挥手:“拿这样的人开刀才有威慑力,就这样定了!”于是,他们就采取了“没收扳罾”行动。
也活该于广茂倒霉,因为他一点不识时务。工作组已经进驻队里,已经开始了对“资本主义尾巴”的排查,你还不赶快将扳罾停下来,你还不赶快歇手不干,你不是钱迷心窍,就是不买账、对着干,不先拿你开刀,拿谁开刀?不过渔网抬到集体仓库里来了,这好办,先关锁在那里,可人带到队部里来了,说是办学习班,办在哪里?怎么办?是不是就跟他一个人办?这些刚开始都没有计划好,都是丁组长临时决定的。但既然人带到队部来了,既然说是来办学习班了,就得言出必行。还是队长想了个办法,帮丁组长解了围:“叫于广茂先住在牛屋里,让那养牛的回去。”队长一说完,丁组长立即一拍大腿:“对,学习班就在牛屋里举办,先让他一个人在那儿反省反省!”
当于广茂老婆秀珍和女儿小花找到晒场时,于广茂一个人正被关在牛屋里。可是他没有反省,也没有反抗,而是在呼呼大睡。他差不多一整夜没有睡觉呢。扳了大半夜的鱼,只在天要亮时眯了一小会儿觉,天亮后又将几十斤鱼背到街上卖了。他没有什么可反省的,他只知道不偷不抢,凭力气赚点钱不犯法。这扳罾在他的爷爷手上就开始弄了,合作化时都没有“合作”掉,是他家的祖传呢,是白龙河对他家的馈赠呢!现在不肯弄,就不弄,要这样凶巴巴的,小题大做干什么呢?还要办什么学习班,发神经呀?学什么习呀?让我蹲在牛屋里就蹲在牛屋里,就当我是养牛的好了。不管他,先睡上一觉再说。
“广茂,广茂,你在哪里?”秀珍一到场上就叫起来。“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女儿小花也叫起来。她们找到办公室,找到工作组,可丁组长他们正在开会,不但不告诉她们于广茂在哪里,还吓唬她们说,赶快回去,不然也让她们一起来参加学习班。她们见不到于广茂不肯走,秀珍甚至急得哭起来,说你们把于广茂怎么样了?你们可不能打他呀?王秘书就出来对她们说,放心,老于没有事,参加学习班是提高他的觉悟,怎么会打他?不过,办学习班期间,老于不能回家,你们要给他送饭。
“还要送饭?坐牢才要送饭,他难道坐了牢?你们把他关起来了?”秀珍和小花又叫起来。可是任她们怎么闹,丁组长和王秘书都不再理睬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