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0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傍晚刚打了放学铃,老师还没走,我就先从后门溜出去了操场。操场上,渐渐沸腾起来。我坐在足球场东球门后、离球门有一段距离的草地上。一个猛射球穿过无网的球门飞来,差点击中了我。我站起来,拍拍裤子,离开。
我来到学校大门口的马路边。红红的夕阳从楼群间温柔地照来。不断有汽车驰过。有自行车蹬过。有行人走过。有学生从校内出来。校门口两旁有冰柜和小摊在与学生做买卖。身旁小书店有人买书。那边电话亭有人在打电话……
我看路的东尽头。看路的西尽头。看路那边的小巷。看路这边的校门口。我仿佛在等待一个人。而其实我谁也不等。我知道又是我那种说不清的孤独感和焦灼感在作怪。我为什么常常会突然有痛彻身心的孤独感和焦灼感?
我突然觉得,我应该回教室了,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高考!这是一件我想逃避又想早点迎战的事。
这时,一个声音叫我:“阿权,怎么又一个人站在这?”——是丛娜,她和理(2)班的张晓蕾从校园出来,要回家——她做出神秘的笑:“在等谁吧?”
“不等谁。”我轻笑了下。
“还瞒我吗?”
“我真没瞒你。”
“那我们先走了?再见。”
“再见。”
我看着她们转去,走开……
高三毕业班,都在校园中路东部平房教室的最后一排,共有十二间教室、四个班,从西往东分别是文(1)班、文(2)班、理(1)班、理(2)班。教室前短草绿绿铺地,零落地散着几株常青树,挨着前排教室后墙还种着一溜叫不上名的簇丛植物。我们是文(2)班,全班二十一人,男十五女六。文(1)班是二十七人。原来我们是一个整体,但班主任——现在的文(1)班班主任桂玉荷,硬要分所谓的“好”、“差”班,并威胁说不然她无法保证高考出什么好成绩。于是,那些所谓的“尖子”和顺从她、她看着也顺眼的同学组成了文(1)班,我们这些所谓的差生和学习中等但她看着不顺眼的同学另立了文(2)班。
这时,文(1)、理(1)班很多同学吃了饭回来准备上晚课,有的在教室里学习,有的在外边的草地上看书。
我回来,从教室拿出书在门前的草地上坐了半天,书没看进去一点。我似乎在想什么,等回过神一想,却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不知不觉七点半了,天也黑下来。文(1)、理(1)班都拉亮了灯,开始上课了。
一天就这样无聊又一无所获地结束了!我叹了口气。该回家了,到家吃着饭,那让人可暂得释重的《宰相刘罗锅》就该开始了……
已是暮春,天亮得比前些天更早了。早晨,我又是不吃饭去上学。
到学校时,离上课还有二十多分钟。班里只来了一个死读书、读死书的杜辉,此刻他正默默地在看书。我没有理他,径自走到自己的位上,擦桌凳。坐下来后,从桌洞里掏出《中国古代史》,接着以前看过的,从八十一面看下去。又是如往常一样,不过两分钟就看不进去了。
我出去到操场转了转,早晨的操场很平静,只有一些在附近居住的中老年人打太极拳。
回到班里,丛娜、张达天、程凯、老扁(外号,原名袁冰)、沈未、李晨、贾若、赵峰等很多同学都到了,他们正幸灾乐祸地说着刚才来的路上看到的两车热烈“亲吻”的“现场直播”……最初的目击者程凯说得热热闹闹、滑稽不已,大家哄堂大笑。
突然,坐在第一排靠窗、挨门的丛娜喊了一声:“老班(对班主任的称呼,特别指出不是“老板”)来了!”
大家哄笑减弱渐止,接着就有零乱的读书声出来。我却仍想逃出教室去。
挨着讲台左边坐的班长老扁,站了起来朝向后面,问:“今天该谁值日?赶快去打水扫地。”李晨接道:“该达天、程凯。”
程凯拖着嗓子喊了一句:“扫地——”起身去拿扫把。张达天有点不满地说:“怎么又该我们了……”我找到了机会似的,忙说:“达天达天,我帮你去拎水。”张达天一脸笑容,唱说:“你是一个好人,好人——好人……”(那时《你是一个好人》正流行着)班里又是快活的笑。我拎了水壶出教室,张达天、程凯也拿了扫把分别在教室和室外门前扫起地来。这时,三十来岁的班主任尹老师到了。
厕所外的水龙头边有好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在等着提水打扫卫生。我心里暗喜,可以拖一会儿再回教室了。我绕过厕所又到操场站了一会,那太阳真美好,我突然不知我有什么事可以烦恼、有什么事又不可以烦恼。我突然有种说不清的淡淡伤感。
我回到教室,班主任已走,班里读书声与说话声一起搅着,丛娜跑到最后一排(其实也只是第三排)的李晨旁边找要一本复习资料。我从教室后面往前洒水,大写意的那种洒。不小心洒谁鞋上了,就笑对互“臭”两句。洒完丛娜的桌位,就结束了教室里的,出来洒室外的。
我才洒了一小片,就听见丛娜站在前门口嗔怪地喊我。我看她,笑问:“怎么啦?”她说:“你看你呀,把我的桌凳都洒湿了——”
我仿若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生怕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似的,把她拉进门里,左右张望四下无人了,一脸庄严:“别生气了。到教室里我给你下跪——”
她让我的这句话蓦地给惹笑了,不禁拿小拳头捶我的胳膊。班里的同学也立即爆笑起来,我也突觉好笑不已。李晨说:“张殿权今天不正常呀——”老扁也往上添彩说:“可惜没有玫瑰花。”大家笑声更响。
当时怎么会突然冒出那么一句话,现在想想,仍想不出为什么。如果勉强找出一个理由来的话,那也许是:那时候我有太多的压抑,压抑太多就会使人时不时说些莫名其妙、不合逻辑的话……
自习课就要过去了,我竟然几乎又是什么都没看、没学。“高考”猛地又跃进脑海,叫我不禁又是一阵心烦意乱,忍不住连说了三句“没意思”。好几个人听见了,一起扭头看我,李晨说:“张殿权今天是真的不正常呀——”同学又笑。
这时,下课铃响起,大家纷纷起身离座。“摇滚先锋”程凯扯起喉咙唱出黑豹的名作《无地自容》,男生们便一起跟着唱起来:“人潮人太多有你有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声震屋顶。
接下来的两节课,是班主任的语文。又是讲解那本歧义很多的《高中语文复习训练题》。我们争辩,班主任很同意我们观点时,也笑说:“这题——”不同意我们观点时,就装出冷脸:“不许再说了。按标准答案来。高考有时也出这样的题,但也得这样答。”大家说:“这不合理。”班主任一笑,说:“存在即合理。”全班又哗,班主任跳过:“讲下一题。”
第三节是体育课,我们从理(2)班找来足球,涌到操场去踢。理(2)班几个同学逃了课也跟来玩。开球,抢球,截球,传球,带球,射门……
第四节是政治课。这时大家又累又饿,都想回家了。可看着袁老师那和蔼可亲的面容,大家又坐住听起课来。政治多项选择题很能迷惑人,常常觉得选也对、不选也对。袁老师给我们分析解答,总是很耐心。即使有时候同学听后还是难理解,他也还是一副可亲的笑,说:再翻翻书、思考思考。他教我们课,也教我们做人,鼓励我们不论做什么事都要努力做好。我们发自内心尊敬的老师也只有袁老师一个人。
放学后,从车棚推出自行车,这时阳光仍好好地照着,却忽然刮起了不小的风。幸好,回家是顺风。路上看见李晨送他初三的女朋友,我们暧昧地一笑。
午后风依然刮着。上学是逆风,我使劲蹬车,到学校时,身上的衬衣黏黏的。
下午全是历史课,年轻的张老师骑着她的“潇洒木兰”提前十分钟就到了。她不过比我们大十岁吧,与我们说话挺投机。她坐下来和大家随便聊,同学也没有避讳,有什么说什么,甚至是骂学校的话。
打上课铃了,张老师站到讲台上。老扁侧着身子向后:“茶瓶在哪?给张老师敬一杯。”贾若拎起一只一晃:“没茶了。”李晨也拎起一只,晃:“没茶了。”
老扁冲张达天说:“怎么不去打茶?”张达天抹下他只在上课时戴的眼镜,说:“我去。”张老师有点抱歉似的,笑一笑说:“别去了,我不渴。”大家一起说:“现在不渴,马上讲课就渴了。”张达天拿起两只茶瓶出教室,往茶房去了。
丛娜起身离座,拿过张达天的眼镜,用手里的黑墨水笔往镜片上分别滴了两滴。丛娜对周围看见的同学说:“都不要告诉他——一戴,哇,墨镜!”老扁接:“好帅!”
张老师开始讲课了,讲“中国历史文化史”系列。
张达天回来,给张老师倒了杯茶。张老师停下课,说谢谢。有杯子的同学都拿出了杯子,张达天挨个倒,嘴里轻嚷:“一杯五毛啊,掏钱掏钱。”有的说“欠着欠着”,有的踩他脚说“财迷”,程凯干脆是横眉冷对:“呸,不要脸!”张达天也竖眼,在他后背猛捶一拳:“你才不要脸呢!”程凯疼得咬牙,却浮出笑容:“下课算账!”“再算也是你欠我一千块钱。”张达天给程凯一个媚眼。程凯佯恼笑:“呸——”
张达天坐到位上,拿起眼镜,小吃了一惊,有点愤怒地左右看:“谁作的恶?!”旁边同学轻笑起来,丛娜笑看他:“马上就夏天了,不用买墨镜了。”
张老师有点不悦,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我们,就继续讲课……
傍晚,一天的课全部结束了。丛娜拿着书,坐到门前的草地上。我过去,躺在草地上。张达天、程凯打扫完教室也过来了。
丛娜说,她在家时不太能看进去书,她打算从下周一开始,晚上来学校学习,文(1)班晚自习结束后,他们结伴回去。在教室住宅区租房住的张达天快乐地说,欢迎你晚上来学习。程凯说,他在家里也看不进去书,可在学校也不太想学,而且尚不知他美术专业课有没有过他报的省艺术学院的线,又叹说他的外语一塌糊涂。张达天说,谁的不是一塌糊涂呢?不过也得拼一回。我说,尽自己最大努力吧,命里让我考上我就能考上,命里让我考不上我也没办法。我说时,无聊地在我灰色裤子的关节处用圆珠笔写“我是谁?”他们笑说我真个性。
我们笑着说。可实际上,这是我们很容易笑不出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