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7年第11期
栏目:中篇小说
乳白色的摩天大楼像把笨重的剑刺向蓝得发幽的天空,默寂的青鸟在她身边倏忽而过,留下呼呼的风声。
她站在露台上,如一尊白色的雕塑。
高楼下面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蚂蚁朝会一般,阵阵哄闹声就从那里传出,他们渴望看到具有刺激性的高空特技表演,甚至有迫不及待者,手作喇叭状向她高喊:跳哇!赶紧跳!等会儿警察来了,可就跳不成喽!
人总是要死的。她不由咬了咬牙。不管是什么人,最终都是要奔赴黄泉的。
她的眼前蓦然出现了学生时代练跳远的沙坑。在学校操场上练立定跳远,曾是她非常热衷的运动。每次跳远她都要反复做小鹰展翅的动作,希望自己能弹跳得更远一点。眼下她将跳远的地点设在华文公寓最顶层的露台上,这无疑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跳跃,一次失控的跳跃。她的脑袋里好像有无数台马达在哒哒作响,她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从容而又愉快地反复做小鹰展翅的动作——现在这个动作她连做都没做,只是踮起了脚尖,身子就跃了出去。如果有谁用远镜头来拍摄她弹跳下去的样子,很像是晾在露台上的一件白风衣被风吹落了下来。白风衣落到地面已是血风衣,冷冰冰的混凝土路面上出现了许多只殷红的大蝴蝶。
带着救生器械的警察惊鹿一般地跑过来了。
顷刻,一个高大的男人显了身,眼前发生的惨剧让他惊愕不已,以致他手里举着的那个白纸牌滑落在地,随之滑落的还有纸牌上那一溜红闪闪的字:老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还是跟我回家吧。
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和穿着红马靴的栗色头发少女也飘然而至。麻花辫女孩手中拿着当红影视明星某某的一些资料,老板让她转交给白风衣,要白风衣即刻去采访某某明星。红马靴女孩是来跟白风衣商量合租房子的事。她们看见了地上的血风衣,都忍不住放声大哭。
……
春风像一只小虫子在黑色梦网中撞荡。等这只虫子钻出梦网的时候,床头闹钟的时针刚指向三点(凌晨)。昏昏然中,梦里的一些情节还在她的脑际萦绕,呃,我怎么跳楼了?死了?是的,好像死了。
春风不奇怪自己做这样的噩梦。白天就有人从华文公寓的露台上跳了下去。那是一位中年女性,据说是重庆人,半年前离了婚,辞职后只身来北京讨生活。她在京城四处漂了两个多月,才在一家装饰公司找了份差事,月薪也就一千多元,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只能勉强糊口。可就是这样的工作她也没能干多久,老板以她业务不精为由将她炒了鱿鱼。她又成了无业游民,晃荡了好些日子,也没找到生计。这是位性情急躁而又脆弱的女性,她终究没能从万分沮丧的境地里走出来,走了极端。
春风不禁叹息,也就那么一瞬间,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轰然中消逝了。她又想起八年前临近毕业,她的一位大学同学因为恋爱受挫,跳了学校最高的文科楼。那时她和千里马拍拖已经到了你侬我侬的时候。女同学之死让她嘘唏不止,千里马对此很坦然,还扯出一堆话来:一个人的出生是不可选择的,而一个人的死亡方式,是可以选择的。自从人类设计建造了高楼,也就给一些轻生者多提供了一种了结自己生命的方式——跳楼自绝。千里马文绉绉的高见并没有博得春风的回应,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不远处的文科楼。当时落日正妖娆地依着楼顶,她却感受到一种悲壮的气息。千里马的嘴巴始终不停歇,轻描淡写地说轻生者十有八九是懦弱之辈。她冷冷地皱眉瞪他一眼,什么懦弱之辈?!跳楼是死亡方式中惨烈而又辉煌的一种。很多时候,死是需要勇气的。而且从高楼上纵身跳下,非一般人所敢为。千里马,你敢跳吗?
现在春风依然这么想,她羡慕那位重庆女性的勇气,若换成她,那是不大可能的。就算她有轻生之念,也不敢付诸实践,充其量在梦幻世界体验死亡而已。她是个瞻前顾后的人,她想,自己辞职到北京,原本是为了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如果遇挫就去跳楼,怎么向父母交代呢?还会给某些人留一个笑柄。当初辞职北上是她自作主张的,这种自作主张的事没有谁看好。
父亲说她将女人经念歪了,女人要念什么经呢?要念稳定的工作、清闲的日子、顾家的老公和健全的孩子这样的经。心血来潮,像纸鸢子一样往外飘,飘着飘着,飘到最后,恐怕连骨架子都会散掉的哟。
母亲说她现在真是有点昏头了,也不想想,人不管在哪里,都不是一样要过日子,要工作,要吃饭?在A城住着好端端的,干嘛要去北京?北京有什么好?不就是地方大一些,人多一些?都老大不小了,结婚也有好几年了,该考虑考虑要个孩子了。要是有个孩子,男人肯定也要顾家一些。
哥嫂也劝她慎重,毕竟而立之年了,出去闯也要考虑周全一点。
唉,怎么说呢?她对A城日报社还是有点感情的,毕竟当初她到社里工作不到两年,老社长就将她从一个值班编辑提升为文艺副刊部主任——这可是社里不少人都觊觎的职位,收入不菲,社会地位也不低。求她发稿件的作者很多,她常被人主任长主任短,客客气气地叫着,时不时有人给她送东西,请饭局。她在市日报社里说话多少也是有点分量的。要是这种状况始终保持下去,她还是能在A城待下去的。她不是那种脚踏轻舟望旗舰,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可是社里人事大变动,赏识她的老社长退了,跟她有过节的孙某当了一把手,这个圆滑世故的家伙喜欢耍手腕,搞个所谓的“竞聘”,将她从文艺副刊部主任的位子上拉下来,一下子沦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编辑。她有种繁花落尽的萧条感,极为忿忿不平。好歹她是中文系科班出身,还在有名杂志上发表过好几篇中篇小说、若干散文和随笔。在小小的A城,她算得上一个颇有名气的才女。她这棵本来长得很繁茂的果树,落在这个旮旯地,开不了花也结不了果,迟早会枯萎的。
她也知道帝都是精明人跟精明人较量的地方,能人挤能人,要是挤得不好,挤成肉饼也未可知。她其实也是有过犹豫的,跟千里马商量,千里马居然不置可否。男人那瓮里死鳖的样子刺激了她本已脆弱的神经,她索性狠了心。哪怕像纸鸟一样,也是要往外好好飞一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