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5年第05期
栏目:小说
阿朵接到父亲的电话,那时,她刚见完王克回到她的经理室。
阿朵倒了一杯水,想想今天见的这个叫王克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从澳洲回来的海归,今年四十四。男人很绅士,也很直率。从见面到离开,都是男人在说。说了他的婚姻,说了他的爱好,说了他的打算。说起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无论长相,还是谈吐,还有身后的一些背景,要说配阿朵,都是郎才配女貌。可不知怎么,阿朵总感觉,他和自己心中那个叫伴侣的男人隔着很长的距离。
刚从和王克见面的咖啡厅的雅座里出来,她的好姐妹亚菲跟了过来问,阿朵,怎么样?我敢说,在我给你介绍的这九个人中,综合各方面条件来说,这是最好的一个!
阿朵对她笑笑。
一看到这个笑,亚菲知道,这次见面,又没戏了。亚菲不解:阿朵,像王克你都看不上,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
是啊,我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阿朵也在问自己。
坐在自己的经理室里,阿朵站在窗台前,眺望着这个到处是高楼大厦的城市,她问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些男人看了一点都不心动啊?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是父亲的电话。
阿朵按下接听键。电话那端传来父亲急切的声音,阿朵,我是爸爸啊!
阿朵问,爸爸,有什么事吗?
听声音,爸爸很激动。爸爸说:“阿朵,你知道我现在和谁在一起吗?
阿朵问:,和谁在一起啊?
电话那头说,孙向阳。孙向阳呢!
孙向阳?哪个孙向阳啊?
就是你小孙叔叔啊!你忘了,你小孙叔叔!就是你每次回来每次都念叨的小孙叔叔!
一听是小孙叔叔,阿朵的心猛得动了起来,动得她很难受,她觉得脸也红了,心跳加快了,好一会不知道该和父亲说什么。
爸爸说,乡里安排我们这些退休的老干部体检,我查完了,从医院出来,就遇到了你小孙叔叔。我和你小孙叔叔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哎呀,都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了……
小孙叔叔是她心里的一个结。阿朵猛然间明白自己为什么见了这么多人看不上他们的原因,那是因为她心里有这个小孙叔叔啊。并且,小孙叔叔已经像树一样郁郁葱葱,占据了她心里的所有空间,她怎能再往心里装人呢?
阿朵就从老板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有一个用纸包得很严实的物件,打开纸,里面躺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瘦细的大眼睛女孩,站在一株向日葵下,在对着她看,大眼睛里盛满疑问,好像在问她,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看着这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阿朵感觉,她已经进入到了那个眼睛里。她的的思绪也回到了十四岁的那年——
那一年,阿朵记住了两件事。
一件是初潮。是初夏,阿朵去家前的地里割草。阿朵家喂了三只羊,一只老母羊,两只小羊。小羊是老母羊的羔儿,春天下的,不到两个月呢。但长得快,风吹似的。阿朵的娘说,羔儿长得这么快,多亏我家朵啊!
娘叫阿朵只叫一个字:朵。那天,阿朵还是和往常一样割草。夏天才刚开了个头,嫩绿的小草刚抖落身上的土屑,正要好好窜身子骨的时候。这时候的草儿羊儿最爱吃。
昨天,阿朵割了一杈头,摁实的一杈头,到家没多大会,就被三只羊儿吃了一少半。一夜过来,那杈头草剩很少了。吃早饭时,娘说,朵,下午放了学,去地里再割一杈头。阿朵点了点头。娘说,朵,等卖了小羊,娘给你买个新褂头,给你买个新书包。娘对这两个羊羔儿有打算,娘说,留那个花的,咱卖了那个青的。阿朵知道娘为什么这么说,那个花的是只小母羊,青的是小公羊。花羊老实本分,常偎在老羊身边,默默地吃草或什么的,不像小青羊乱蹦乱跳的,特调皮。还有,小青羊爱吃嘴,常趁人不注意,偷吃点这了那了什么的。有次,娘弄了点豆子,想用碓窝子揣了烧糊糊喝。爸爸最爱喝了。爸爸在镇上的文化站上干,是站长,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让娘烧放了豆扁的糊糊喝。爸爸说,他最爱喝娘烧的豆扁糊糊了,一辈子都喝不够。
那次,娘把一瓢挑好的豆子放在院子的石台上,出去办了点事,回来后,发现小青羊正咯喽咯喽偷嚼豆子呢,已吃多半瓢了。那时阿朵正在石榴树下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阿朵上初一了,成绩在班上是前五名呢!阿朵光顾着做作业了,没注意调皮的小青羊。那一满瓢豆子,现在只有可怜的一少半。娘端着瓢,看着剩下的豆子,又看了看躲得远远的小青羊,娘先狠狠骂了羊。娘指着小青羊说,小该死的,看我明天不把你卖了,喝你的羊肉汤!小青羊看样子知道错了,躲到老母羊的身后,把头低着,偷偷地拿眼看女主人,防着女主人的打。女主人气急了,常用小树枝什么的抽打的。它挨过好多次了,不敢轻心,抽在身上好疼的。女主人这次是真生气了,胸脯青蛙一样一鼓一鼓的。娘知道小青羊是畜生,再骂也不解气的,就把脸转向阿朵。娘的话里带着火气,娘说,小死妮子,你眼瞎了!
阿朵说,我,我,我没看见。
娘哼了一声,什么事都不管,小死妮子!
当然,娘还是叫朵的时候多。娘“朵、朵”地叫,叫得阿朵心里像春天的原野开满了花。那天,阿朵来到她常割草的地方。那是一个有一米多宽的水沟子,在麦地的当中,扯东到西的。由于前几天麦子浇了返青水,水沟里还潮着,草儿长着密密的一层,像是谁在水沟上铺了一层绿毯子。阿朵把铲儿贴着地皮,一点一点地推送铲儿。草儿虽然绿油油得胖,但那是胎旺,根是稚嫩的,不经铁器的推铲。阿朵越割越高兴,顾不得往杈头里装,一小堆一小堆地放着。她的杈头得要九小堆好能摁实地装满。
草儿的嫩香太好闻了,清凉而又甜津津的,阿朵想,怪不得羊儿喜欢吃呢,换了我是羊,也一样喜欢呢!阿朵仔细地割着,望着那看不到头的一水沟的草,想,这么多的草,够我们家的羊吃好久的啊!阿朵清楚,娘说了,卖了小青羊就该给我买个小花褂头了。最好买那种的确良的,布好,花也鲜亮。娘去年就想给买的,因爷爷有病,没买成。娘说,明年吧,明年一定买。娘从来说话都是算数的,村里人都说娘,掉个唾沫砸个坑!
想到这,阿朵已经感觉的确良的花褂头穿在了身上,心里就一阵激动,激动得她的心热乎乎的,全身就有一种很舒暖的感觉。这时,阿朵觉得下身有点热,觉得一股热流小溪一样向外冲。她感觉内裤有点湿,湿得她难受,难受得想撒尿。阿朵站起身子,看看四周,远处的地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在点播着什么,也许是春花生,也许就春玉米,或者是大豆、高粱什么的。阿朵知道自己要撒一泡尿了,忙褪裤子,蹲下。可她一低头,看到内裤上红红的,都是血。
阿朵从来没见过自己流这么多的血。她哇的一声哭了。这个时候,阿朵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快回家,告诉娘,她身上流血了,看样子活不成了。
阿朵忙收起铲,把草儿胡乱拾到杈头里,抹着泪回家了。
娘正在家里用簸箕簸着豆子。娘一会颠颠簸箕,把颠到边上的豆子用手摊薄,把掺杂在碎豆里的小沙粒、小坷埌什么的挑出来,娘干得很认真。明天是星期六了,爸爸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每次都是星期六回来,回来过星期,用公家人的话说是休息。可爸爸回家却是来干活的,都是重活,都是娘一个人不能干的重活。爸爸干得任劳任怨,再累,爸爸从不说什么。用娘的话说,爸爸回家是上班,去文化站上班才是休息呢!
阿朵回到家哇地哭开了。娘放下簸箕上前抱住阿朵问,朵,咋了?
阿朵说,娘,我、我快要死了。我、我、我活不成了。
娘说,我的朵,咋了?你咋了?
阿朵摇了摇头,只是哭。
娘说,朵,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你要急死娘了呀!
阿朵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裆处,阿朵说,不知怎么回事,那儿一个劲地流血,流一路了,到现在还流。娘,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呀,娘?
娘这才注意看阿朵的下身,裆处被血沁得湿漉漉的。娘心里一惊,忙把阿朵拉到屋里,给阿朵褪下裤子,看到阿朵的羞处往外滴着血,绽放着鲜艳。娘眼里露着刀子的寒冷,紧紧盯住阿朵问,告诉娘,谁、谁、谁欺负的你?
阿朵说没有。
真的?
阿朵点了点头说,没人欺负我。我正割着草,就觉着这儿热,褪了裤子一看,都是血。
娘长出一口气,眼里的光柔了下来,说,我还以为是谁欺负你了呢。只要没人欺负你,就没事的。娘这么说着,又看看阿朵。叹了口气说,没事的,朵,这个呢,是女人都要流血的。城里的女人把它叫月经,咱们这儿的女人呢都把它叫红。娘一边拿草纸给阿朵擦着一边说着,不要怕,以后呢,你每个月都会来红的。
阿朵问,娘,我真的死不了?
娘说,不要怕,不会死的。
阿朵说,娘,你别骗我,我不相信!
娘笑了说,小傻妮子,人哪是那么容易死的?身上来红是每个女人都要有的,死不了的!你以后慢慢大了就会知道了,如果女人不来红,那才是病,不好呢!
阿朵问,为什么啊?
娘的脸一红说,小傻妮子,现在说了你也不懂,你长大了,慢慢就会明白了。
阿朵噢了一声。
娘从柜里翻出一个物件,是一个眼罩一样穿插着几根红布条的东西。娘说,你先用娘的吧,娘下午就给你做个新的。
阿朵问,娘,这是什么?
娘的脸一红,一边往眼罩一样的东西里面塞着草纸,在草纸的上面又铺了一小层碎棉花,一边说,城里人把它叫月经带,咱们这儿都把它叫闺女扣。就是专门保护身上来红的。你看,这儿垫上草纸和棉花,你身上流的血都隐到草纸里了,就不会脏你的衣服了。
娘看阿朵还有些不相信就接着说,流的这些血都是身上没用的东西,流了就流了,你不要怕的。娘也是前两天才来刚流完的。
阿朵问,娘,你怎么也流?
娘说,傻闺女,娘也是女人啊。
娘让阿朵仔细看着她怎么给眼罩一样的东西穿带子,娘说,朵,娘再给你做一遍,这些事是自己的事,是私事,以后得自己偷偷地做,你学着点。阿朵点了点头。娘接着把装好草纸的闺女扣贴住阿朵的羞处,然后把穿插的红带子给她系在腰上。
娘问,看会了吗?
阿朵点了点头。
娘用手摸了摸阿朵的头,又仔细看了眼跟前的阿朵,是的,闺女的身子要长开了,胸前已开始出现两个小小的包了。娘接着哎了一声。这声哎阿朵不知娘是为谁哎的。
晚上,娘给阿朵煮了两个鸡蛋。弟弟回家了,弟弟叫阿山。阿山想吃,伸手拿起一个。娘看到了说,阿山,放下!那是给姐姐吃的。阿山噘着嘴,放下了。阿朵见了,拿起一个给阿山。阿山把双手背到身后,看着娘的脸摇头。娘说,朵,这是娘专给你煮的。是对你割草的奖励。
阿朵说,娘,我吃一个就行了,给弟弟一个。
娘生气了,娘说,光知道玩,一点活也不帮娘干点,不给!
阿山对阿朵说,姐姐,别给我。我不、不吃。给我我也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