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13年第08期
栏目:中篇小说
赵燕飞,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当过教师、记者,在《花城》《鸭绿江》《芳草》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多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浏阳河上烟花雨》。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现供职于《文学界》杂志社。
小爱居住的小区,名叫蝴蝶谷。
蝴蝶谷的正大门,是一座高高的牌楼。牌楼两端分别连着六栋和七栋。牌楼下,是一条四四方方的过道。过道极为宽敞,地面铺了棕黄色的大理石,干净得能照出人影。过道两旁,有两根高高的圆柱,圆柱四周,是椭圆形花坛。花坛里,种着兰草和一些不知名的小植物。花坛的边沿,铺着细长的棕黄色大理石,干净得既能当凳子又能当镜子。
因为宽敞,因为晒不到太阳淋不到雨,每到夏天,这个过道便成了蝴蝶谷的热闹之处。
最难得的,整个蝴蝶谷,就数这个过道的风力最强劲。外面刮一点小风,只够树叶儿悄悄挥一挥手,一到这里,风力突然加剧。他们呼啸而来,捋乱人们的头发,还一个劲儿去撩美女们的裙角。美女们用两只手捂住裙角,半眯着眼睛,似乎很痛苦,又似乎很惬意。坐在花坛边沿乘凉的人们表情复杂,有的绷着脸,似乎美女的裙角让人感觉到了某种潜在的威胁;有的张着嘴,眼睛似要鼓出来,生怕漏看了精彩瞬间……
小爱不喜欢穿裙子,可能就与这条过道有关。
每到夏天,小爱的衣橱里,挤挤挨挨的,全是T恤和牛仔裤。牛仔裤的成分多为百分之九十九的棉,再加百分之一的氨纶。别小看这百分之一的氨纶,没有了它,裤子就易变形,易起皱,易掉色。T恤却是百分之百纯棉材质。小爱喜欢纯棉。或许,雪纺穿起来更飘逸,真丝穿起来更舒适,锦纶穿起来更显气质。但是,在小爱看来,能与皮肤达到水乳交融的,唯有纯棉。纯棉衣物就像她的另一层皮肤,贴心贴肺地照顾她。她出汗时,它们就无怨无悔地吸走汗水;冷风袭人时,它们还能给她恰到好处的温暖。
老爱也不喜欢小爱穿裙子。其实,小爱非常适合穿短裙。她的腿纤细修长,尤其是脚踝处,有着动人的弧度。她的腿部和脚背,淡蓝色的血管若隐若现,衬得皮肤更加白嫩。这样完美的腿,却成天裹在牛仔裤里,老爱和小爱都不觉得这是一种浪费。
老爱和小爱偶尔出去散步,经过过道时,有时也会碰到大风中手掩裙角的美女。老爱和小爱都会盯了看,然后,相视一笑。老爱的意思,还是穿牛仔裤好。小爱的意思,却是笑老爱眼里长出了钩子。
在外人看来,老爱和小爱,无疑属于恩爱型夫妻。当然,一般人不知道他们一个叫老爱,一个叫小爱。老爱和小爱,是他们对彼此的昵称。这种昵称,比起那种千篇一律毫无创意的老公老婆,明显更具爱意。
事实上,他们的确很恩爱。
老爱在另一个城市工作,每到周五,他就会赶回小爱工作的城市,赶回蝴蝶谷。除了出差在外,或有推脱不了的会议,老爱都会按时回家,风雨无阻。有一年冬天,冰冻天气持续了好些日子。高速公路封闭,老爱就开了单位的车,绕以前的老国道回家。因路面太滑,老爱只敢以三四十迈的速度慢慢往前开。在过一座水泥桥时,车子突然失去控制,老爱一紧张,一脚刹车踩到底,车子在桥面上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旋转,幸亏,没翻,路上也没其他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老爱吓出一身冷汗,改以三十迈以下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往家开。天快亮时,才将车开进了蝴蝶谷的地下车库。被窝里,老爱和小爱紧紧相拥。那时的他们,恨不得永远相拥,直到地老天荒。
老爱回家的日子,也是女儿小小回家的日子。小小刚进高中,寄宿。一到周末,小爱就觉得格外充实。她的充实,一方面体现在和小小比赛睡懒觉。她们都会睡到快吃中饭,老爱几次三番催促,好说歹说,她们才慢吞吞地起床,慢吞吞地洗漱。老爱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还得哄着她们起床,哄着她们再吃点,多吃点。另一方面,小爱要趁着休息日,去淘几件中意的新衣,还要去美容院做做护理。但有个原则,老爱和小小在家的时候,小爱晚上不出门。老爱一般也不出门。小小更宅。她宁愿在QQ上与同学聊一整天,也不愿意走出家门。哪怕,那个同学就住在马路对面。
晚上,小小抱着笔记本电脑,小爱占着台式电脑,剩下老爱,只能守着电视机。老爱看《士兵突击》之类的电视连续剧。小爱喜欢韩剧,偶尔也浏览八卦新闻。小小一边看动漫,一边和同学聊天。一人一间房,各玩各的。十点左右,小小会伸着懒腰,从她的卧室走出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着老爱撒娇,老爸,我饿了。老爱拍拍小小的手背,很温柔地问,宝贝想吃什么?老爱一直叫小小为宝贝,或者心肝宝贝。小爱习惯叫小小崽崽。小小若是想吃烧烤,老爱也会答应带她去吃。但小爱强烈反对。崽崽,烧烤不卫生,吃了容易生病,容易长痘,容易上火,容易……
小小不耐烦了,好了老妈,你就别再“容易”了,我不去就是!
为了安慰小小,老爱会钻进厨房,煮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小小最爱吃牛肉面。老爱和小爱早就不喜欢吃宵夜了。他们只喜欢看着小小吃宵夜。小小有时会表示抗议,想吃就吃点呗,巴巴地盯着我干吗?难道想吃我啊?小小不能理解老爱和小爱的心情,这个很正常。老爱和小爱相视一笑,各自回到原来的岗位,任凭小小慢条斯理地继续数面条。
这个周末,小小没回家。她在学校补课。教育局三令五申不许补课,学校却依然我行我素。小小打电话回来抱怨,刚开学就要补课,这个地狱般的学校,还让不让人活啊?
小小没回家,老爱和小爱都觉得少了点什么。第一个晚上,他们早早睡了,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他们便更加放肆。老爱无所顾忌,勇猛有加。小爱无所顾忌,高一声,低一声,叫个不停。这也算是小小没在家的好处,唯一的好处。
第二个晚上,老爱和小爱不想早早睡觉。老爱原本可以玩笔记本电脑,但他还是守着电视机。没人要他煮宵夜,他就守着体育频道,一直看,一直看。小爱仍然看她的韩剧。晚上十一点,小爱觉得累了,便关了电脑,走进客厅,紧挨着老爱坐下,像小小一样开始撒娇,老爱,我饿了。老爱奇怪地看了小爱一眼。小爱是小学音乐老师。学校经常举办一些文艺汇演,小爱有时要指导学生排练节目,有时要组织老师排练节目,她的舞跳得好,身材更是没话说。为了保持魔鬼身材,小爱几乎没吃过宵夜。见老爱不相信,小爱嘟着嘴说,老爱,我真的饿了。老爱没有拍她的手背,懒懒地问,那,你想吃什么?小爱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牛肉面!老爱更奇怪了,你不是不喜欢吃牛肉面吗?小爱不高兴了,我现在想吃,不行吗?
行!只要小爱想吃。老爱起身煮面。小爱握着遥控器,从一频道一直按到一百多频道。不一会儿,老爱端着牛肉面出了厨房,小爱,来吃面。小爱磨磨蹭蹭地,又从一百多频道按到一频道。老爱走到小爱身边,抢了她的遥控器,没好气地说,赶紧吃面去,凉了就不好吃了。
老爱仍旧换回体育频道。
小爱坐在餐桌旁,握着筷子拨碗里的面,拨过来,又拨过去。拨了好一会儿,却连味道都没尝一下。小爱放下筷子,重新坐回老爱身旁。老爱没注意小爱一口面都没吃。他问都没问一句。若换了是小小,老爱一定会主动问,宝贝,好不好吃?当然,小爱不会和小小争宠。但老爱对她的疏忽,还是让她有点不痛快。小爱坐了好一会儿,老爱没和她说一句话。电视里正回放世界杯经典进球,老爱看得眼都不眨一下。小爱想不通,难道她连屏幕里那只小小的足球都不如?最起码,她是离他最近的,有着体温的,有着思想的,有着爱有着恨的,活生生的人啊。小爱在心里安慰自己,可能是他看得太投入了。小爱主动抱住老爱的一只胳膊,以半撒娇半恳求的语气说,老爱,别看了,我好困。小爱喜欢在老爱面前撒娇,老爱也吃小爱这一套。老爱刚认识小爱的时候,小爱是真正的“小”爱。一晃二十几年,小爱的一只脚已经跨进四十岁的门槛,可她还是像从前那般爱撒娇。她嗲嗲地喊,老爱,我头有点疼。老爱便尽心尽意地为小爱按摩头部。老爱,我想吃老冰棒。老冰棒可不好买,要拐几个街口,还要走到一条小巷的尽头,才能找到传说中的老冰棒。老爱二话没说,出门去买。老爱,我想吃臭豆腐。这一次,老爱直摇头,不行,臭豆腐吃不得!小爱嚷道,别人能吃,为什么我就不能吃?老爱的语气软下来,你不是容易上火嘛,有一次,你吃了几块臭豆腐,结果,你的牙龈肿了好几天。小爱瞪了眼说,此一时,彼一时,是你偷懒,不想去买,是不是?快说,是不是?老爱委屈地说,我什么时候偷过懒?说了臭豆腐吃了不好。小爱便开始耍赖,不嘛,我就要吃!你若不是偷懒,就赶紧去买!老爱没办法,只好乖乖下楼去买,顺便带点板蓝根冲剂银翘解毒片之类的清火药回来。
现在的小小,耍起赖来,圆瞪的双眼,嗲嗲的尾音,与小爱一模一样。小小的言行举止像极了小爱,老爱对小小越看越爱。小小耍赖耍横,老爱绝对的逆来顺受无怨无悔,甚至越发觉得小小可爱。但小爱耍赖耍横时,老爱大多是耐着性子,并强压住心头的怒火。
此时此刻,被足球迷了心窍的老爱,根本没发现小爱在撒娇,或者,发现了,却没往心里去。老爱的眼睛依然盯着电视机,却将自己的胳膊从小爱怀里抽出来,懒懒地说,你先睡吧。积聚在小爱心里的不痛快急剧发酵,她随手抱起沙发上的靠枕,对着老爱的头,噼里啪啦一阵乱拍。小爱突然爆发,老爱受了传染,也突然爆发了。老爱恶狠狠地抢过靠枕,恶狠狠地掼在地上,紧接着大吼一句,你疯了?还是更年期到了?
泪水在小爱眼睛里直打转。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就是那个对她百般宠爱从不发火的老爱。第一次面对这种突发状况,小爱似乎没了主意。她一下子想不起来该怎么应付怒目以对的老爱。惊慌失措的小爱不得不站起来,冲进卧室,哐的一声,关了门,飞快地上了反锁。
老爱将自己扔在沙发上,像扔一只破麻袋。他的眼神,像一只失忆的蜘蛛,在天花板上茫然不知所措。偶尔向左,偶尔往右,几番游移后,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了。他的眼神在天花板上织出了一张网。那张网东一丝,西一缕,毫无章法,漏洞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