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格外炎热的夏日。我是从后门悄悄潜入的。这所宅院是县知事的亲戚的,我从他家的远亲西尾阳子那儿拿到了这处院落的示意图。借着大学放暑假,她成功住进了这家里。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了主人的起居室。看着手中紧握的匕首,因为握得久了,感觉刀柄暖暖的,上面也是汗津津的。主人占尽了远近周围的山林,是这一带的大地主。刺眼的阳光从走廊的天窗直射到院子里,蝈蝈儿在草丛中发出此起彼落的鸣叫。这叫声令人烦躁不已。
耀眼的光线包裹住整个宅院,我像个躲在幽静、昏暗的洞穴中的梦游症患者。低缓的虫鸣隐隐传来。为了不被绊倒,我双脚紧贴地面悄然前行,顺手扶住黑亮的柱子向室内望去,只见一个光头、大个男人端坐在榻榻米上,正在哄小孩。
我想起来,听说几年前他的妻子去世,女儿生下不知父亲是谁的男婴后一走了之。他是当地的大户,犯下过许多恶行,因此也招来人们的怨恨。如果我们对他采取果敢的一击,他的势力一定会在一夜之间垮掉。做了如此判断,我们才制定这次袭击计划,可我们山村工作队就是忘记了小孩这档事。
大个子旁边放着黑漆盆。漆盆里摆着切成月牙形的西瓜,绿黑相间的西瓜皮的影子映在漆盆上,那漆盆一定是上等的货色。此刻,他正用勺子舀着西瓜汁喂小孩。小孩淘气地故意闭着嘴,瓜汁大多流了出来。大个子慌乱地哄他,小孩咯咯地笑出了声。
玄关[1]那边“咚”地发出撞击声,他用粗重的声音问道“谁?”,一边从身边抄起木刀起身走来。他的动作十分敏捷。肯定是绕到门口做佯攻的同志让什么东西绊倒了。
机会就在眼前。我看准时机,准备从背后袭击地主,把匕首插进那个地主宽阔的后背。可是,那小孩妨碍了我。
不知什么时候,小孩抓着大个子敞胸穿的浴衣后面的带子正悬乎乎站在那儿。我从柱子侧面探出头,一刻不漏地紧盯这宝贵的机会。只要我冲过去,那小孩肯定会被我掀翻在地。我想象得出小孩摔倒在地发出的撕肝裂胆的哭叫声。我紧紧闭上了眼睛,决不要听到这哭声。
玄关口又响了一声,比刚才的声音稍小。大个子立即从带子上解开小孩的手,坐在榻榻米上谨慎观察周围的动静,做出起身迎战的姿态。然后把木刀换到右手,一边左右观察,一边双脚紧贴地面向前移动。
此刻也是完全可以袭击他的。可是小孩真的哭开了。我决计放弃战机。小孩哭闹得更厉害了。大个子的肩膀和小腿的肌肉欢喜般地绷得紧紧的,他做出罗圈腿的姿势向玄关方向靠近。他没有疏忽身后,我还是无法出击。或许是由于精神紧张,我听到远处响起了铃声。我在罢手和出击间犹豫,最终决定撤退。
“快跑,危险!”
我大声地向伙伴喊叫着,一溜烟地奔逃而去。脚下不断踢倒放在走廊上的木箱之类的东西。好痛啊。我顾不得察看腿伤,仍旧奔跑着,不断踢翻碰到脚上的东西。穿过黑暗、狭窄的走廊,我已经跑到了后门口。在我的身后,堆放的东西不断倒下,在院落的角落接二连三地发出巨大的回响。此刻,大个子肯定是站在房间中央,正环视左右不知所措呢。我一跃跳到灶边的水泥地,逃出门外。我吓坏了。我看见三个学生惊奇地注视着我,然后绕过旱田向我这边围堵上来。阳子就跟在他们身后。她眉头紧皱,表情痛苦,头发随脸孔的左右摆动而摇摆。我高抬腿,猛踩地,按照小时候学来的跑法拼命猛跑,但由于身材高大,身体怎么也不往前动。越是拼命跑越是跑不快。
傍晚,坐在枹树丛生的山坡上,我遥望暮色中的村落。紫色的炊烟从眼前的村落缭绕而起,西边的天空已是夕阳满天。鸟儿自高远的天空缓缓飞降踏上归途,茅蜩鸣声阵阵。
伙伴们对我放弃袭击的理由不予认可。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因为有小孩在”是不成其理由的。我内心十分清楚,因此就没说出口。由于我个人的原因导致了袭击计划的失败,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失利的情绪令我感到压抑。山上的小屋里一定在激烈地讨论今后将如何开展工作。“我是个逃兵。我是被自己打败的。”这种意识让我感到孤独。身边的同志们令我胆怯,他们要求我做自我批判。我服从了。可是,我听了伙伴们的讨论,感觉大家认为袭击计划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让我再干一次吧!”我请求他们,试图从恐惧中逃避出来,可大家只是轻蔑地背过身,默不作答。我想:换成我,在本部的小屋里向部下下达袭击命令,袭击失败以后,部下灰头土脸、惊慌失措地跑回来,我肯定会叱责他,也会采取相同的态度。因此,我既不能批判伙伴,也不能憎恨他们。
茅蜩再次鸣叫起来。它的叫声先是由一棵树上开始,然后渐次传递到其他的树木,瞬间形成合唱又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山林在暮霭中寂静下来,远处村落的灯火初上。
微风吹过我的脖子,我在苦恼中沉思。仰望长空,华丽的夕阳幻化成杂乱的黑云,枹树的枝丫伸展到头顶,一片树叶性急地颤抖着。脚好痛。卷起裤管,袭击时小腿撞伤后洇出的血已经凝固。为了避开搜山的警犬,绕远涉过溪流时弄得又湿又皱的裤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完全干了。
现在,地主的宅院一定有很多警察在做现场勘察。西尾阳子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担心会给她带来嫌疑。虽然现场应该不会留下什么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山上的小屋,我也会被他们抓去。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可能独自逃跑。这是断不可行的。
要是大家一起出逃,只有翻过大山逃到邻县。即使辗转跑到车站,也要注意穿戴整齐,不能引起旁人的怀疑。记得小时候,一次被母亲责骂后,我想离家出走,傍晚穿越了叶樱树林间的小路来到车站,还是被谨慎的站员发现后护送着回了家。逃到山里,一个人是否能够忍受隐士般的生活?现在他们不会寻踪追上来,或许鸟儿、虫子和微风中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会让我的心绪变得平和下来吧。
俯视村落,那里安静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暮霭在转瞬之间包围了它。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尽管我曾是当事人,但回想起来一切就像是虚幻的美梦一样。那件事发生在所谓“新左翼”诞生前,记忆告诉我,我确实是试图刺杀那个大个子地主,但听起来却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国家的故事。尽管人们谴责有些人挑动了学生们的内讧,但是我却不能责难他们。因为,说不定我也会杀人的。
事件发生一个月后,西尾阳子就失踪了。从暑假开始到她离开地主家还是有联系的,此后她既没有回东京的宿舍落脚,也没有回北陆的老家。当然,她也没有和大学方面联系。
我开始担心是大个子地主把她搞掉了。她是不会出卖别人的。嫌疑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再次受到伙伴们的审讯。我被关押在学生自治会狭窄的旋转楼梯上面的屋顶阁子间,遭到了多次拷打。他们责骂我一定是把西尾阳子藏在了什么地方。并且说袭击计划的失败是有计划的背叛行为,正是因为如此,不是大个子地主导致的失败,而是故意中止造成的,你要老实交代!在他们的威逼下,我的意识变得混沌不清。“随他们去吧。”我想。
我的意识更加朦胧,赎罪的心情让我忍受住了疲劳、饥饿的打击。她要不是全身心地参加我组织的“和平舞台”的校内话剧比赛,是不会接受革命组织的指派住进地主家的。她一定是遭到了不幸。每当面孔受到击打,我感到我是在偿还我的罪孽。
“使劲打吧!”
我请求他们。
“因为父亲早亡,是父亲的生前好友把我养大的,在我开始怀疑这个男人和母亲的关系以后,就开始学习革命理论。”我向他们供述道。伙伴中有人揭发我在美国公司短期打工时担任过翻译。他们断定“这肯定是间谍组织”。当我解释说“当时我并不想接受那个男人的照顾”,就立即招来了“少跟我们说漂亮话”之类的责骂。
黎明时分,我被折磨得支撑不住,疲惫不堪地摊倒在狭窄的阁楼里睡着了。
突然响起的钟声惊醒了我。我第一次知道大学钟楼的大钟是九点打钟的。朝阳从面向东方的小窗照射进来,映衬出满屋的尘埃。这光线让我想起小时候读到的小人书的情景。他们在神的注视下,这些刚刚降生到地上的新生物,像胎儿一样成群结队,在等待着神的召唤。
北面的窗户被罩在银杏街树的树荫里,变得光线暗淡。学生们汇集到拱顶商业街,他们的身后开始形成阴影。我望着他们的阴影,像是望着珍奇的宝物。朝阳之下居然可以形成阴影,这让我感到了别样的意味。
审查再拖延一天的话,我可能为了摆脱肉体的痛苦,从窗口飞身跳下去。可是,那天上午情况却发生了变化。因为审查人员完全消失了。
后来我才知道,是传达了中央组织批判学生们极左冒险主义决定的缘故。不久,有人传令说“你可以回去了”,这时,我感到犹豫,因为我不知道我该回哪儿去。许久,我蹒跚着走下旋转楼梯,走到学生食堂,忍耐着呕吐的发作,稍稍吃了些中式荞麦面。
又过了不久,中央认为由于“间谍挑拨者的潜入和思想水平的低下”,命令已经成为“冒险主义俘虏”的学生组织解散。在沉默中选择隐藏自己的观点,还是选择放声哭泣?只有叫喊!叫喊似乎是最为滑稽不堪的。时光飞逝,西尾阳子再也没有出现。
注释
[1]玄关:日本式住房入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