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仔的公公住在自己家建的那幢三层楼房的一楼，与农民公寓楼还隔了一段距离。公公年纪大，都九十岁了，他不愿意跟着儿孙们住进农民公寓，特别是还要上七楼。小仔的公公也是一个人住一间，不过他这一间是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间改造的。小仔爸把每一间房间都分隔成一个独立的一室一厅，还有卫生间和厨房，然后把房间出租。小仔的公公只住其中的一间。那房间很小，只有原来小仔住的房间三分之一大，而且那隔开的墙是纤维板，不隔音，隔壁有点儿动静也能听见。小仔有些不高兴，但再不高兴也比让爸妈盯着要自由。小仔从来没有跟公公在一起住过。他放下书包，很新鲜地四周看看，好像住进了新别墅似的。小仔没有发现什么稀奇的东西，而是看见了那两只樟木箱上斑驳的漆。小仔便用手指甲去抠那一块块翘起来的小漆片。公公就吼他：莫动，碍着你什么啦？小仔不解地问：留着这种破木箱子有什么用哟！公公却非常珍爱。这箱子是你太公公手上的，还是他老人家结婚时的古董，至少有两百年了。这是我们家的祖传宝贝。你说有用没有用？嘁，还宝贝，谁要呀！小仔很轻蔑地表示怀疑，但又好奇。两百年呀？你骗我！小仔不信。小仔虽然不知道两百年历史的古董有什么价值，但他觉得挺稀奇，这两只不起眼的木箱子怎么就有两百年的长寿？小仔又发现公公在樟木箱上方还挂了一块相框，里面是一些已经变得灰暗发黄的照片。他凑上去看。公公，那上面的照片是谁呀？我爸的？公公也跟上来，用手指找，但他的眼睛很模糊，不知道他要指定哪个。小仔就捉住他的手戳到一张发了黄的照片上：就是这个。公公还是看不清楚，但他记得住。他说：那是我的！你的？小仔更是惊讶。你有这么年轻呀？是我爸的吧？公公笑了。是我的，是我当兵时的照片。这些都是我的。那像架里最小的那个才是你爸！小仔又笑了。你又骗我！你当过兵？是解放军吗？是，我是淮海战役前被解放军俘虏过来就转成了解放军，紧接着又参加了淮海战役。小仔又很惊讶：你当过俘虏？小仔在游戏中被人打败过，他觉得憋气，会下次再去找他算账。他从来不愿当俘虏，更不喜欢投降。但公公却是投降的，是当过俘虏的。你为什么要当俘虏？你打不赢人家？公公奇怪，你怎么一点也不懂历史？你打得过解放军？公公很严肃地说，解放军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队伍！毛主席是谁？小仔好像进入了游戏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公公。他很会打仗呀？公公听了更生气。你连毛主席都不知道？毛主席是谁哟？我又没见过！小仔理直气壮地回答。他只听说过周杰伦，那都是女同学们经常说的喜欢听周杰伦的歌。那次他真的在电视上看见了周杰伦，那是姐姐指给他看的，说这个就是周杰伦！小仔觉得也不怎么的，原来也是个缝缝眼，没有一点儿劲的男人！毛主席会比周杰伦名气大？公公的声音里喷射出怒火。周杰伦是什么人？歌星！什么哥星妹星的？鬼星！毛主席才是大救星！你今天过什么日子？你今天这种好日子是共产党毛主席给的！
小仔看见公公在发火，就嘿嘿地笑起来。你说你是解放军，怎么跟现在的解放军穿的军装不一样呢？你没有领章，就是胸前贴了块牌子。你是不是解放军呀？小仔指着照片质问公公。公公说，你说我不是解放军？你去问问村里人，去问你爸也行。解放前当兵的全村就我一个！我是解放军第一批复员军人！一九五五年复员的。公公为了证明自己，打开那只樟木箱，拿出了一个白布包裹，一层层地掀开。他拿出了一个红色复员证，那上面的字都是繁体的，只有公公的名字和现在的一样，还有一个用毛笔在国防部长下面签的名字，那字小仔认不全。公公指着名字说，这是国防部长彭德怀的名字。小仔认真地看，还用手指照着那字画了一遍。嗯，好像是。公公瞪了他一眼。什么好像是，就是！这字你能写吗？不练三年五载你根本就写不了！公公又从自己的枕头下摸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地打开，拿出一枚证章给小仔看。小仔看不明白，这些个证章做什么用的？这是我的军功章……公公把那个证章和证书摊在床上指给小仔看。小仔拿起来掂了掂，军功章和我们学校发的“三好”学生奖状一样的吗？公公不说了，他坐在床沿上，目光看着房间外那片并不宽阔的场地。
小仔和公公争论了一阵，也不往心里记，开始做他的作业。作业挺多。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布置这么多家庭作业。自己玩游戏根本就不需要记这么多，也没有这么难记！玩游戏也得动脑筋呢。走什么路，用什么方法，是智取还是强攻，用什么武器才能克敌致胜，那完全是自己临场发挥的，哪需要这么死记硬背的呀。玩游戏自己已经是高手了，和许多人都交过手，自己赚了不少点呢。只是前不久他才遇上了一位真正的高手。那家伙厉害！那家伙居然叫“雷公主”，他是个女的吗？女的也这么厉害？昨天晚上他连破自己五关了，要不是自己借口溜走，说不定就彻底地死在他的手上了。小仔心怵却嘴硬，明天再来！“雷公主”发来个羞辱他的鬼脸，又发来一个得意的笑，狠狠地羞辱了一回小仔。靠！小仔气得关掉游戏看着电脑呆怔了很久一阵。
小仔拿出上课笔记，翻开做老师布置的作业。他最怕数学。但他今天第一个拿出来的就是数学书。这不是他有意的，他经常是闭着眼睛，把手伸进书包去摸作业本和书。他不记得自己书包里的书是怎么分叠的，每次下课都是匆匆忙忙地把书胡乱塞进去。但每次做作业他又会这样命令自己，看看你的运气，今天不摸数学。但不管他怎么祈祷，很少不摸到数学的。今天他又试自己的运气，结果又是数学。他把数学书在桌子上狠狠地扇了一下，把桌子上的笔和文具盒都震得跳起来咣当直响。公公不在屋里，他拄着手杖去外面逛了，不然他会很认真地吼：做什么？今日又发邪了？当兵的不能甩枪，那样会得罪关公老爷的，读书的人不能砸书，那是会得罪孔夫子的。小仔听了“哧”的一下笑起来。公公说，你以为我骗你？当年我一个战友，就是狠狠地拍打了炮管，结果当天一仗下来，他就被野炮炸死了，人的脑袋都炸烂了！小仔不再笑了。幸好公公不在，但他还是受了一惊，就在他用力拍打书本的那一刹那，有个脑袋探进门来。你好！声音是个女的，小仔回过头看，真的是个女的，还戴着副眼镜子。你好！她满脸笑容地说，我今天水瓶里没有热水，小同学，能给我一点热水吗？小仔有些不知所措。老爷爷呢？那个女的又问。我就住在你隔壁。小仔这才忙起身。好，他提起热水瓶就递给那个女的。那个女的说谢谢！她边说谢谢边打量小仔。你是这家的吧。是。小仔应道。在读中学？小仔笑着不敢抬头看那个女的。他最怕别人关心他读书。成绩怎么样？女的递还热水瓶又问道。小仔更是羞愧。不怎么样！那个女的可能感觉到了，一般学习成绩不好的人都怕见人，特别怕人问起成绩。于是，她离开，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告诉小仔：我住在你隔壁，我姓雷！小仔皱起眉头，怎么又遇到一个姓雷的。他最怕姓雷的，特别是那个“雷公主”！
小仔正苦思冥想地坐在桌子前做作业，隔壁那个姓雷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一阵阵扣人心弦的游戏声。小仔低着头听，那声音是老怪的。能玩老怪的一定是高手。那炸声很激动人。那个姓雷的也玩游戏？女的也玩这种游戏？小仔觉得很意外。他不太相信，全神贯注地听，听着听着便把头伏在桌子上，不知不觉地就瞌睡起来了。小仔醒来时口水已经流在桌子上，湿了一片。公公就坐在房间里等着他。公公已经把晚饭端来了，就放在小仔的桌子上。小仔擦了把嘴巴，站起身来。他的手有点麻，便使劲地晃动。公公看着他，说，现在睡醒了，晚上还睡啵？不按时间作息，哪有精神打仗！没有一点纪律！小仔咧嘴笑。他不知怎的，对公公的唠叨一点也不觉得讨厌。要是爸妈说他，他会鼓起眼睛愤愤地走开。公公说他，他却觉得老人家好玩。公公不像是批评自己。公公说自己的时候并不看着自己，而像是在自言自语。小仔就喜欢这样。
公公不看电视，他说眼睛看不清楚电视里是些什么东西；也很少听歌，他觉得歌太吵了。他喜欢听电台里的评书，听里面唱采茶戏。他把收音机开得很大的声音，就放在桌子上播放。小仔不愿意听，公公，太吵了！公公没有听见。公公都九十岁了。他的耳朵背。公公说他年轻的时候耳朵就背了。小仔说，你年轻时候就是聋子呀？公公说，我怎么是聋子？我年轻时候耳朵好得很呐。那你为什么说年轻的时候就耳朵背呢？公公说，在部队我是炮兵，打炮的声音大不大？耳朵就这样震聋的！但公公喜欢抽烟。小仔不能接受烟，他嗅着烟就会打喷嚏。他不让公公吸烟。他对着公公的耳朵喊：公公，抽一支烟就会减少六秒钟的寿命！公公嘿嘿地笑。我都过了九十岁了，活过界了，把别人的寿命都占过来了。公公不理他，还是抽。小仔说，你熏得我没有办法做作业！公公才把烟掐灭，留下的那半截烟下次再吸。小仔做了一会儿作业，又没有兴趣了。他躺到公公的床上，看着公公满头的白发，好像在琢磨什么道理。公公，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公公又嘿嘿地笑。早哩，在部队的时候。是老班长教的。公公不看小仔。公公说话总喜欢望着外面。小仔说，班长怎么教你抽烟呀？解放军怎么可以抽烟呢？我开始不会抽，公公解释自己抽烟的原因。那时候年轻，累了就容易瞌睡。我是炮兵，守着阵地，万一瞌睡起来没有听到命令，贻误战机那是要军法处置的。老班长就教我一个办法，抽烟。抽烟就不打瞌睡！小仔不想听公公再说下去，又问你真的当过解放军？公公这才用眼睛看着他，脸上有点愠色。你都不信我？那军功章是假的吗？小仔又嘿嘿地笑。你怎么没有负伤呢？人家解放军打仗都要受伤的。个个受伤，能打败反动派？小仔肃然起敬。公公居然打仗没有负过伤。真的厉害。他在游戏里经常被人家打得屁滚尿流的，如果真的是在战场上，自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