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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2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每回来一个固定车主,老强过去招呼人家停好,给车主手里发一张纸。

“一百五了?一下子就涨五十,你真够狠的。”固定车主说。

老强嘿嘿一笑:“是老板要涨,跟咱没一点关系。”

“什么呀这是,为了贯彻市上有关精神,还为了保障停车场秩序,保护我们的利益。市上什么有关精神,涨价精神吗?保护我们什么利益了?就知道要钱,啥臭水平,短短几句话快十个错别字了。”戴眼镜这位拿着纸,锁好车门嘟嘟囔囔走了,顺手把那张可恨的纸揉了扔进垃圾桶。

西起罔极寺,东到娘娘庙,大约一公里地段的路边停车,属于周老板承包,周老板又划分为五个区域,每区域三个人负责,三班倒,二十四小时值守看护。

老强三人负责的区域有一百来米,马路以北,从路边到大楼下的人行道上,十来米宽的路面,算是一个小型停车场。他们三人的工位在大楼下贴着墙根,也就是一个破椅子,几块破木板,都是周老板不知从哪里淘来的。见此处有堆积,就有人把不要的东西拿来给他们,慢慢他们的家当就多了个破沙发,一个小桌子,两个小凳子,一个半大木箱,摞着堆放起来。要是再有个炉子,能放个小床,他们基本就可以在半露天的这个避风处过活了。还有人不断地把一些破旧东西拿来给他们,好像周围居民想用己所不欲而把他们这里武装成一个新兴小镇。

本是人行道,可现在都停了车。这个城市人行道上全部铺的是红地砖和白地砖,统一规格和图案。据说十多年主要领导的表弟开了一家地砖厂,于是全市人行道地砖统一大换防,全都变成了这般模样。因是人行道,地砖不能承受车之重量,被碾轧得全都松动了,车过处,哗啦啦响。在静夜里,楼上居民的入睡,就伴随着不时响起的哗啦啦。早上,那些睡眠浅的人,隐隐听到哗啦啦,渐被唤醒,不情愿地告别梦境,离开床,打开窗户换空气,看到楼下停车场里,一个汽车像刚睡醒的短胖鱼,缓缓游出密集的车场,混进小街的车流中,再流向大马路,像是小河水汇入大河,奔腾不息地向前,向前,一日复一日,流啊流啊,循环往复,出来了,进去了,来了,走了,似乎这样的流淌,将要子子孙孙,无有穷尽。深夜里才停歇下来,车们都安卧在路边露天地里,排好队,默不做声,睡觉了。停得真密实啊,寸土不让,不浪费一点地方,还有高手见缝插针,穿越迷宫般,通过窄窄的过道,把车一点点倒进仅有的一个空地儿,倒得那个妥帖,真好像是有个大手把它捏了起来,放进去的。

怎么能这么多车呢?不管走到哪,满世界都是,好似排兵布阵,声势浩大,又能见缝插针,密如蛛网。

老强每天上下班路过的八仙庵西边,一个废弃的院子,里面的一个两层红砖小楼都快塌了。可现在门口挂个牌子:院内停车,立即使这个没用的院子不等春风又绿就复苏了,不动一砖一瓦,不费一兵一卒,它就能挣钱了。院子斜对面有一家人,受了启发,门口一小片地方,也划了线,只有四个停车位吧,墙上写两个大字:停车。怕停了车挡住了字,又在路边树干上绑一个木牌:车辆停放。又嫌不够权威和正式,给墙角摆一个谁家废弃的破桌子,拿天蓝色布围了,再挂上牌子:车辆保管站。真有点三令五申的劲头,也或者是和对面的院子叫板。就像山区里土地金贵,巴掌大的地方都点上几颗种子,城市停车位越来越少,也就只好逮哪停哪,占上再说。老强感叹,一片空地,生对了地方也好啊,我老家的院子要是搬到这里,啥也不干,光每天停车,也可坐等收钱呢。

一个挨一个,一个挤一个,一个催一个,喇叭嘀嘀响,人在车里骂,性急的人完全有理由相信,由汽车组成的这个世界足以把人逼疯。真不知这些人怎么一个个把这些车开进来,开出去,小心翼翼地倒,咯拧咯拧地挪,走一步,退两步,这个要出去,那个要进来,这个要左转,那个要右拐,这个方向打偏了,那个不小心轮胎疵道沿了……人们就像在这里练习车技。从教堂巷漫坡下来的这位,定是个女新手,人称“女魔头”,整个上半身向前趴着,双臂紧紧搂住方向盘,探头探脑,一步一个刹车,咯噔咯噔的,急得后面跟的车直按喇叭,“女魔头”从容不迫,只小声说,嘀嘀屁呢,有本事你飞过去。

老强没事的时候爱数车,最多时候,他的地盘内,挤挤恰恰,密密麻麻,连带拐进教堂巷里一边上一边下一律斜着身子骑在道沿上的,七十三辆。他是这七十三辆车的看护,他像将军样视察,考虑着能不能再匀出点地方,凑够八十辆。静静的夜里,人们都睡觉了,他坐在二十八层大楼下,是一个孤独的智者,目光明亮,注视着车阵。过会儿还要起身,走动一圈巡查一番。

所有的车都沉默下来,就像人一样,不管高低贵贱,到夜里都进被窝睡觉。只他们几位看车人保持清醒,分散坐着,感知不远处有自己的同类,假装不再孤单,有时候遥遥呼应,大声喊几句话,证明自己的存在,验证别人也在,相互安慰,一刻间认为自己不再那么孤单。为了驱赶寂寞和寒冷,西边的老刘会吼几句秦腔,悲壮嘶哑的唱腔叫老强这个陕南人听得入迷。可突然间,哪个楼上有人开窗户喊,大半夜吼啥呢?叫人睡不觉咧?老刘赶紧住了声。夜又变得死沉死沉的,似乎寂静把世界封存了。醒着的夜,如此清冷漫长,好像天永远不会明了。

老强两年前经老乡介绍被周老板招至麾下。没有礼拜天没有休假日,如果生病,就找人替班,病好后还班。月薪一千三,每天七块钱餐费。而他从不在外面买饭吃,都是在家吃饱了再来上班,或者带点饭,放到肉夹馍店的炉子旁。这样下来,他每月明里有一千五的收入。暗里呢?临时停车的,可收钱不给票,大多是车主主动说,给两块钱,不要票了。他一开始不摸情况,也不知把这些不要票的钱该怎么办,跟他交接班的老孔告诉他,你就是不渗钱,老板也不信的,哪有经手钱而不渗的?这种事凭良心,不敢太贪,世上坏事都是太贪引来的,你看那些当官的,要是贪个几十万几百万就住手,自己捂被窝里偷着乐,哪能翻把呢?不行,非得要几千万,几个亿,不是找死吗?咱每天给自己口袋装十来块就行,老板心里有数的。再者说了,不渗白不渗,老板坐家里喝着茶看着电视挣大钱,咱们风吹雨打站这里,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冻得要死,一天还不弄他十来块钱。所以,老强他们看车这工作的收入嘛,里里外外加起来,每月也就是两千块。他已经知足。

若是有人问老强,住在什么地方,他会骄傲地告诉人家,住西边那个研究所里。

老强的妻子五年前通过亲戚关系从乡下来研究所打扫卫生,单位允许她住在楼顶一个放杂物的小房间里。这就把房钱省了,最重要的是,那个八平方米小房间是办公楼暖气管道的总闸门,粗大的暖气管占据房间一个角落,冬天暖和得穿个单衫子都行,衣服晚上洗了挂屋里,天不亮就干了。虽然妻子月工资从五年前就六百,再没涨过,但他们还是觉着划得来。在这大城市里,到哪里找一个不用花钱而带暖气的房子呢?住在研究所办公楼上,水厕都方便,见天接触的都是知识分子,又安全又好听。老强当初在家乡老听妻子描述这个温暖的小屋,说着城里的好,研究所的人多有教养,对她多尊重,两年前老强从县上企业一退休,就投奔妻子来了。他要在城里再就业呀。

在静夜里坐时间长了,足以把一个人变成思想家。他常常看着四周大楼上,那无数个黑糊糊的窗口,想着那么多人都在进行同一件事情,共同进入睡眠之中,即使那些车主,也并不知道他们的车被众人皆睡我独醒的一个人在漫漫长夜里,守护着,陪伴着,观察着,喜爱着,有时候他绕着某个新车,看它的形态,商标,仔细研究,抚摸。车跟人一样,形形色色三六九等,高低贵贱一目了然,有的车那么高雅,气派,稳重大方,让人起敬,有的车那么寒酸,窘迫,贼头贼脑,叫人嫌弃。啥人开啥车,这话也有道理。你看到一个宽大气派的黑色或铅灰,线条柔和,前后匀称,轮毂铮亮,看外观就能想到内里的舒适,它水中行船般,无声地来了,稳稳地停下,钻出来的一定是个衣着讲究、一尘不染的中年男人,发型都不带乱的,目光高远,昂首阔步,以为自己是降落人间的神仙,不与凡人搭腔。你要是恭敬地上前去,谦卑地说出你想收费的愿望,他鄙夷地从眼角瞪你一下,当你是空气,迈步离开,你要是还不知趣,痴心妄想从他神圣的口袋里转移出三块钱来,那就是对这位大人物的侮辱,他完全可叫你倒霉,也许一个电话就敲了你的饭碗。要是有一个破烂的黑色或红色桑塔纳,披一身土冒冒失失冲过来,嘎吱一声,差点一个跟头,停了,跳下来的,一定是个毛刺头小瘪三或挺着大肚子的土包子、歇了顶的委琐男,你再说交三块钱停车费,他恨不得淬你一口,你再多说两句,坚持你的意见,他跳起来给你一拳,还明白告诉你,叫你满地找牙,总之他宁可大动肝火和你干一架,也绝不会顺当交出三块钱。最是那些十万上下小车的主人,生活自给自足,人也本分老实,基本上算是小白领吧,是这个社会的最中间力量,最守规矩者,各种法律条规的忠实执行者,社会良知的守望者,多半买车是为了接送孩子和自己上下班方便,向他们收费比较顺当,一般不会节外生枝,还能顺便收获到你好、谢谢、再见等一系列礼貌用语。老强最爱的,是那些没有屁股的车,它们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大手伴着甜言蜜语把那碍事的尾部轻轻揉搓回去了,收缩得心悦诚服。又像是电视里演的陶瓷艺人把玩手中陶泥,在轻快旋转中不知觉地拿掉多余的一块,使它们体态小巧玲珑。颜色不是常规的黑色或灰色,是轻捷的白呀,心疼人的海蓝啊,杏黄啊,艳红啊,新崭崭亮闪闪,轻捷地滑向他的地盘,就像一个梳妆打扮好的女人投入爱人怀抱,车门开启,先闪现一只高跟鞋,再探出一个香喷喷脑袋。这样的主儿,一般对收费没有任何意见,纤巧手指捏了钱给他,把自己当做电影里的贵妇,心里轻轻说,拿去吧,顶多嗔他一眼,这一眼也与钱无关,许是嫌老强凑得太近或身上的气味叫她们不快。或者她们说,给两块,不要票了,这是老强欢迎的,耷拉眼皮沉默收下就是。也有人坚持给一块钱,老强要说不行,起码两块,伊人撒娇般说,哎呀行了行了没零钱下次再说,丢下一块钱,拧着身子走了。

慢慢老强总结出来了,开烂车的和开好车的不好对付,比如开二手车的,开价值三四万车的,开脏乎乎车的,他们的人生好像也是二手的,廉价的,凑合的,乌七八糟随时会出问题的,抱着对一切事不负责任的态度,他们喜欢用谩骂和武力解决问题。开奥迪以上的,也不好好交钱了。老强替有钱人分析,他们在乎的不是三块钱,而是受了污辱,生气呀惊讶呀想不通呀,竟敢让我交钱,你不知我是走到哪里都受优待的吗?比较起来,老强喜欢女车主,还喜欢住在周围楼上的固定车主,在每个月末三天内,老强对他们收钱开票,收取下月的停车费,全部上交周老板。这使得除了那几天,车主们跟老强没有什么金钱来往,只相互问好打招呼就行,他们不认为老强挣了他们钱,老强和他们一样,是受了周老板的盘剥。

这里是传统老居民区,大部分人都是祖辈居住在此。从某个小巷子进去,走十来步,就能看到一些老式平房,也或者还有土坯房,房顶是几十年前铺上去的灰瓦,攒了几十年的沧桑和烟尘,年年春夏,长出小草开出小花,秋风里渐次萎黄,不管有没有人能够看到,能够欣赏赞美,也不管GDP以怎样的速度飞奔,它们是只在屋顶兀自开放与衰落。间或几个破败的深宅大院,有进院门楼,门边分坐两个已经面目不清的石狮子,从石头的风化程度看,不下百年了。尤其在周老板地盘的最东边,有一个明清娘娘庙,一座三间房的大殿,东西厢房,一个小巧的院落,门口盘踞一棵苍老古槐树。人们以为那老树早就寿终正寝,或者已经昏聩失忆,不知今昔是何年,可每年春天她按时发出细碎的叶子,不比那些年轻的树迟醒一天。老人家端坐在庙门口,微风过处,启动了她的记忆,就像个老奶奶没完没了给你絮叨,不管你听还是不听,理还是不理,你早上出门时她在秧秧秧地说,你下午回来时她还在藤藤蔓蔓地讲。娘娘庙属于区级保护文物,前年经过翻修,外观青砖砌墙,护住了将要坍塌的厚厚土墙,镶嵌了一片像瓷砖大的花岗岩,上刻文物介绍。经过修葺的娘娘庙猛一看去,颇有风范,不知底细的人,会以为院内有点看头。走近才知,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密匝匝重叠叠,上海人一般,不厌其烦地给小小的屋顶还垒起一间。原来这小院“文革”时破四旧,被街道工厂占领,住进了职工和家属。谁占上是谁的,如今这里成了他们的合法住所。昔日大殿被分成几家,自力更生,拾砖垒起家园,大殿三角形屋顶下倒成了他们的楼顶平台,搭衣服晾晒,吹风看景,得天独厚。东西厢房也如此这般被人分割,后来又一个看一个,竞相在门口搭建小厨房之类。直至现如今,一个院子只留下一个窄窄过道,并行三个人是走不成的。也别担心将来搬家时东西进不来出不去,这小院是他们的城堡,已经高度密集,外人休想进来,他们也没地儿可去,只能在小院里向空中发展之外,他们将誓与娘娘庙共存亡。别说什么不爱护文物,这个城市,汉唐文物都多得保护不过来,三步一景点,五步一说辞,修个地铁好似挖一路文物,明明是地铁办,倒好像是文物开发办公室,得常常停下来,开新闻发布会,不是汉代美酒,就是唐朝瓦罐,放下地铁不表,只说几千年前的事,搞得市民没脾气,盼地铁就像望穿秋水。所以嘛,底气十足的古城人民又把这碎碎的明清娘娘庙算得了什么。你不见,遥遥可闻的西边,罔极寺、八仙庵,千百年来香客不断,见天早上,南无阿弥陀佛的吟唱声四处响起。百步外的南面,窦府巷里,虽然也盖起高楼,竖起灯箱广告,可微风中似还夹带往昔显贵人家的隐秘传说,从那里走出的不定哪个老者,就有着不凡气派,虽穿着不景气可却腰板笔直,发型不乱,明显的人倒势不倒,看见什么都撇撇嘴在心里说,都是俺先人玩剩下的。人们念转了音,称那条洁净雅致的小巷为豆腐巷,透着亲民色彩。再向南几十米,有唤作索罗巷的,虽长年污人横流,气味不佳,却也是一条名巷,化身为啰唆巷进过名著《白鹿原》的。娘娘庙西边的紧邻,基督教堂的钢琴声一到周日就依依袅袅,进出的人神神秘秘。那一日,不知是何节庆,突然开来一辆高大的外宾车,挤着身子进得小巷,停在教堂门口,下来一群身材与汽车十分般配的老外,香气扑鼻,身上衣服都像是今天出门才从商店拿来的,真真的天外来客,进得教堂去了。教堂门口便围了些看热闹的。西边不远处八仙庵门口驻守的乞丐,很快得知消息,也迅速改变信仰,拖着不方便的肢体前来,静候在教堂门口。这片小小的地界,道教佛教基督教,各行其是,互不干扰,多年来倒也相得益彰,老君菩萨天上的阿爸,在反复吟唱之中,化成各种传说版本,成为附近居民的空气,呼吸自如。

这样的小巷,这样的院落,这样的老屋,本已几经改造,变换不同的主人,昔日气派神秘的府宅,早已失魂落魄,现在被周围高楼逼迫得快要没有容身之地。如果时代进展的巨人,脚步再强悍一些,动静再闹大一点,足以把这些破院落震得瑟瑟发抖,轰然倒塌。如今,深深宅院里所住,早已不是当年尊贵人家,而是汇聚着外来打工者和城市最底层居民,他们密密团团,被临街的亮丽高楼包围着,遮挡着,蛰居在都市最阴暗神秘之处,遮盖在某些伤疤、叹息和传说之下。上厕所、洗澡这些日常之事,要出得家门,走动一些地方才能办理。老强常能看到一些女人,手里提着洗漱用品,从某个公共浴池的门面里出来,浑身飘散着热喷喷清香,边走边梳头,或甩动长发,洒下一两个清甜的水珠,从某个巷口拐进去,很快消失了身影。那些见天清早有送水车热气腾腾运来一趟趟热水的地方,竟然挂着天然温泉的招牌,好在也没有人较真,反正洗澡钱不是按温泉收的就行。天好的时候,一些年纪大的人,就来到老强身边,坐上他的破沙发,两手放在扶手上,给他王朝马汉讲述东关这一带的传说。在两年前的一个早上,老强就搞明白了,那每天清晨响起的歌声,并非来自八仙庵的道人,也不是出自罔极寺的尼姑,而是一个老人,骑着电动车,车前绑一个小音响,串小街过小巷,把歌声送遍这片区域。据生于斯长于斯也注定要终了于斯的老居民汪拜忏说,这老人已经坚持十年了,风雨无阻,每天天不亮就载着南无阿弥陀佛歌,在这片区缓缓行进,顺带采买廉价物品,直到八九点才满载而归。

街面上新建起的高楼里,住的多是新居民,在附近批发市场做生意的南方人,在这些楼上最大最好的户型里,客厅里可以绕圈跑步,孩子在家里捉迷藏够你找一阵的。而本市人,住的是一百以内的小面积。就这也够叫老强羡慕的。老强儿子常年在南方打工,这么多年,也没能在城里买上个单元房。他女儿在县城做小生意,嫁了个小老板,财力也只够在县上买个商品房。

这条小街还保留着一个特异景观,那就是阴历初一十五过会,相当于农村的集贸市场,规模绵延几条小街。由粗劣商品和零钱小钞支撑喂养的集市在春天里茁壮成长,由低收入者忠诚参与全力捧场的各种贸易让它们在每一个季节都维持强劲的生命力。谁都知这样的交易是一锤子买卖,货品一旦售出,几乎不存在退换的可能,拿回家是好是坏,能不能用,几块钱的事,自认倒霉。如此贸易特点,也就好像召集了天下各种廉价劣质商品,从服装鞋帽到刷锅的刷子,从花花草草到灵丹妙药,还有市面上已经很少见到的搪瓷产品,各种布匹,从几十年前的库房里拿出来……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便宜,这才最是吸引香客和附近居民的原因。也没有人记错日子,到了这天,天不亮卖主们自己开着小卡车、三轮车,装着他们热情而豪迈的物品,有批发来的商品,有自家种的各种蔬菜,自己加工的熟食,自带音响设备,占据有利地形,乐观地铺展开自己的货品。还有的带了大铁锅和原材料,在尘土飞扬的街头现场加工烹制,铁锅热气腾腾,大铲子无尽翻搅,上刀山啊下油锅呀,糖啊糕呀,捶啊打呀,揉啊擀呀,压啊切呀,可疑而又确凿的食品冒着热气装入各色塑料袋中递给买主,由于便宜它们变得亲切可人,交易迅捷,不必追究更多……真让人怀疑这些廉价物品从何而来,这些卖主从哪里来,他们平时在哪里蛰伏,还是四处转战,只在这一天以神的名义光顾,带来他们非凡的虔诚和火热的贸易。

每当这一天,经过小街的一条中巴车改线绕行,惹不起躲得起的意思,车主们要在七点前逃离停车场,否则就有可能拖泥带水走不利索。每当这一天,老强他们分外忙碌,得小心各种摊点、各种工具把车蹭了碰了。

经过一天的喧闹和蹂躏,铺下满地垃圾,被这些每半月光顾一次的神秘客人席卷而归。几个清洁工游荡在怅然若失的小街上,像一个梦醒来,落寞地收拾壮烈的残局,清扫光阴燃烧后的灰烬。老强们长吁口气,这才感到,清静如此珍贵,清新的街道啊,吹来五味杂陈的微风,春天的温热气息扑打在脸上。气温,就是被这样的会一次次闹得热了。这一次会,跟上一次会,天气就不一样,树阴也在长大,一点点,在变,在变,把春天催生得丰厚肥大,把老强的热爱也浇灌得细节翔实。

老强已经爱上这个城市,不,他从小就爱这个城市:省城,大都市,文明古都,那是他当初陕南山地少年的梦幻之地。年轻时他当兵在古城远郊,偶尔会进趟城,那时他就想,一个人,能在这么大的城市里生活,是不是一生就幸福无忧了,不该再有任何烦恼。转业回到县上工作,他内心里常以那个大城市的人自居,家乡人都认为他在古城市内当兵,他也不解释。现在,年近六十的他,终于来这里工作了,真正的市中心,离城墙只两站路,虽然是个看车人,虽然经受风寒酷暑,被人瞧不起,为收三块钱常被人斥骂,偶尔上演推推搡搡,可他不能不热爱眼下的生活。他们夫妻俩有近似于固定住所的地方,每月收入两千多,他每天守着城里人的重要家产,和这些价值几万几十万的漂亮铁家伙在一起,被固定车主道一声强师辛苦咧,他的心,也就暖暖的,苦累也都不算什么了。

只是,要是我也能在这里买个房,哪怕最小的一套,哪怕一室一厅,我能坐在自家阳台上晒太阳,能在自家楼上俯视楼下喧闹的会,看到楼下停满的车,那才叫幸福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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