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3年第11期
栏目:好看小说
杨工没想到,自己刚从首都北京回到“首都”47公里,就醉了。
家属楼、单身楼相对集中的47公里,算个中心生活区,故被称作这条“夹皮沟”的首都。
47公里公路边小餐馆。操着川普口音的老板娘为客人频频上酒,绿豆大曲空瓶子,在餐桌上横七竖八。
几个中年京腔的胡乱说,成了老少不分、狗音猫音羊音鸟音混杂一堂的醉腔。
星月满天,偶有大型夜车打着远光嗡嗡驶过。
厂广播室喇叭刚停,杨工就跨进办公室。杨工平时上班挺早,精神,准时,他跨入公办室15分钟后,喇叭才停。
杨工是9401厂15车间工程师。
15车间远远看去就是一匹不大不小的青山,也可以说一座巨大的古坟包。这匹青山或这座古坟包,有一个可以通火车的洞口,洞口里面被挖空了,空的这一部分,包括其中的加工、装配操作间和工艺室、办公室等,就是15车间。车间的墙面除了操作规程、安全制度之类的东西,还有“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和“备战备荒为人民”“准备打仗”等标语。山洞内灯光如炽,亮如白昼。
杨工慵懒地收拾了办公桌面,喝水,躬腰,慢吞吞将钥匙插入铁皮资料柜锁芯,一圈,半圈,四分之一圈,反时针,顺时针,杨工像一个笨孩在扭动一件老式玩具的发条。
随着柜门的打开,杨工身心一紧,魂飞魄散!
杨工一遍一遍倒腾柜中资料。资料撒满一屋。杨工像一个疯狂的拾荒者,拼命刨,直到把自己刨成一块垃圾,软软瘫倒在资料中。
屋内同事惊讶地望着他。
他突然跳起,像一条饿极的母狗扑向墙角,摁响警铃。
山洞内警声大作。
15车间在52公里,因为车间距县城52公里。
“肖科长,我真的不知图纸哪儿去了。”
“铁皮资料柜完好无损,把手上的指纹是你的,只是你的。杨工,你都不知道,难道我知道?”
“我?怎么可能是我?我的党龄,工龄,都可以证明的呀!向毛主席保证……”
“够了!别玷污咱伟大领袖!还想装疯卖傻?老实交代吧!”
“交代?我交代啥呢……”
“实话实说!有一说一!”
“我——”
两人皆京语,但不能形成礼尚往来的关系。在厂保卫科(××地区公安局三分局派出所),杨工的申辩越来越小,小到苍白之极。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的标语越来越大,大到无以比喻。
此时,离15车间响起警铃,仅仅两小时又半。
杨工还是向肖科长回忆了最近几天,尤其案发前头一天的事。令肖科长大为失望和光火的是,杨工回忆的关键处,是一段空白。
一位漂亮女保卫沙沙沙作着笔录。
有保卫进进出出,向肖科长耳语。
杨工说,半个月前,他与032基地计划处人员一行9人,到北京参加某型号产品图纸会审,回到厂里,刚一下班车,就碰到几个老三线、老哥们儿。于是,去公路边餐馆喝了绿豆大曲。第二天,一到办公室,就发现图纸不见了。
肖科长说,请把你那几个老三线、老哥们儿的名字告诉我。杨工说,李华海、易曦、白健、白兵、胡志国。肖科长问:
“喝完酒后去哪儿了?去过办公室吗?”
“没有去过办公室,绝对没有!”
“那你去了哪儿?”
“直接回了家里。”
“你不是说你有酒后失忆的毛病吗?你怎么知道的这一切,谁作证?”
“老哥们儿可以作证,他们看见我的儿子把我接回了家。当然,我的儿子也可以作证。”
“你的老哥们儿也醉了,只有李华海看见你儿子把你扶出了餐馆,但你们父子去了哪儿,他说不知道。”
“对了,我老婆看见我回家了。”
“但她没看见你是从何处回的家。”
“从餐馆。”
“那是你儿子说的。”
“我的儿子进不了15车间、进不了我办公室。”
“可是,你能进去。”
杨工儿子在家睡懒觉。两个保卫一进屋,他才起床。此前,他妈喊他起来吃午饭,他睡得像头猪。
杨工出事了,但杨工老婆、儿子一无所知。由是,面对保卫,一脸懵懂。
杨工老婆是家庭妇女。因为男人是优秀工程师,其自愿到三线的申请又被组织批准,故一家人获得“农转非”政策。
“你是杨工的儿子?”“你知道还问啥?肖科长。”“你认识我?”“在401,谁不认识肖科长?”“你昨天遇到你爸了?”“是啊!”“好。说一下。”
两个气韵不同的北京口音,在中国西南的空气罅隙中,形成品相相同的流动。
在杨工被架到保卫科后的第三天,肖科长收到一封匿名信。肖科长拆开信封,读到的第一句话是:“谁都可能监守自盗,杨工不可能。”第二句话是:“你们要抓的人是牛大荣。”第三句话是:“请为我保密。”
正是第三句话,让肖科长打消了为寻找告密者而骚扰手下和全厂干部职工的念头。
告密者的话他信,其暗查结果更令他不得不信。
月黑风高之夜。牛大荣被两名牛高马大的保卫扑在被窝里。
住在47公里3号单身楼206室、与牛大荣同宿舍的两位工人,小宋和小青,呆若木鸡。望着室友五花大绑的背影,二人嘀咕,狗日的隐得深,把哥们儿都瞒了——狗日的犯了啥事?
正嘀咕间,又有两名精小保卫走进宿舍。保卫一声不吭,默默将牛大荣的床铺、木箱抄了个底朝天。最后,一保卫抓着从木箱里找到的一张蓝图一张收条,冷笑三笑,出屋。同伴紧随。
小宋小青,有一种毛悚悚、阴森森的感觉,在脚板至发梢间反复捯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