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4年第12期
栏目:小说
男人在井下出了事,已经送进了医院,报信的人还没说完,王美英就疯了一样往医院跑。她跑进医院大门,慌慌张张,东瞅西瞅,大声嚷道:“我男人咋啦……我男人呢……我男人在哪儿呢?”
有人把王美英领进急诊室。她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就呼天抢地地喊,你们咋不抢救他,你们咋不抢救他!
男人静静地躺在诊断床上,医护人员已经撤离了抢救现场。
男人穿着那种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但蓝色早就不蓝了,是煤黑破烂的衣裳,整个一个黑棍。平时,下井工人从井下上来,人们只能看见他们脸上的白眼仁儿和白牙齿,其余全是黑的,可是现在,男人闭着眼闭着嘴,黑乎乎的脑袋就像一块煤。他身上的这里那里,有一片片黏糊糊的血迹。男人在井下干活时,被断裂的运煤皮带打在了头上、胸上、胳膊和手上,右手打掉了三根指头,胳膊上打下去好多肉,头和脸打得血糊拉碴的,就像一颗摔烂的黑皮西瓜。王美英已经认不出丈夫的人样了,她已经认不出丈夫了……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天哪……天哪……我的天哪……她偏着脸哭,哭得抖抖颤颤,披头散发,一把一把抹泪,整个脸上全是乱七八糟的眼泪。她已经哭吼得胃痉挛了,不住地打嗝。有人扶着她,怕她摔倒。那一刻,她甚至侥幸地想,也许那个被皮带打成了不成人样的人——可能不是她的丈夫。
那一年,她36岁,丈夫也36岁。
王美英结婚那年23岁,是个农村姑娘,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大同煤矿的下井工人,工人叫王进喜。母亲对王美英说,唉,要不是农村这么苦,妈说啥也不让你嫁给下井工人,下井工人危险呢。
王美英羞羞答答地说,人都有个命呢,认命吧。
农村人没啥身份,王美英也没提啥条件,就答应嫁给王进喜了。农村姑娘都认为城市比农村好,都想嫁到城市里,去过过城市人的日子,王美英也是那么想的。
王进喜住着一间旧房,那间旧房可真叫旧,是日本鬼子1940年掠夺大同煤炭时碹的石头窑,人们管那种房子叫劳工房。后来,劳工房归煤矿所有,就变成了公家房,矿上把劳工房作为福利房分给煤矿工人,就是那些煤矿上的长期工,临时工和农民轮换工还享受不到这种福利待遇。说起来呢,矿上的人们,若是能分到一间公家房,即便是一间劳工房,不光高兴,还会感到很光荣。煤矿上的下井工人大多是从农村招来的轮换工,他们和煤矿签了三五年或者是更长一点时间的劳动合同,合同满了,能续签的再续签,不能续签的就得走人,就像喝水尿尿一样,也就是一个循环过程。煤矿不负责农民轮换工的住房问题,他们只能在山坡上自建房子,他们挖掉山坡上的浮土,挖出一层一层片石,然后用片石盖房子,人们就管那种房子叫石头房。也叫自建房。煤矿的山山岭岭上盖满了那样的房子。比较起来呢,王进喜住的公家房,还比那些自建房的身份高一些。石头窑经年累月,墙皮已经斑斑驳驳地脱落了,露出黑乎乎的石头。原来的石头不是黑的,年数多了,风把煤面子刮上去,那些石头就黑了。有些脱落的墙皮,仍然被麦秸拽着,就像骨断筋连的小黑手,顽强地抓着石墙不肯松开。那样的房子,看上去就像患了牛皮癣的巨兽。站在山顶上往下看,你会看到山坡上那些高高低低的破烂房子的房顶上,苫着油毡,苫着塑料布什么的,就像一块一块种着不同庄稼的庄稼地。怎么说呢,那些山坡上和山沟里的自建房连邮政都没有,住在里面的人,不就消失在山峦里了吗?
王进喜住的房子,也就十多平方米,一进门是地,里边是一铺炕,炕上铺着一张井下用过的黑不溜秋的旧风袋,房里住着王进喜和妹妹、弟弟、奶奶。王进喜父母早亡,靠下井养活着一家人。王美英嫁过来时,妹妹18岁,弟弟12岁,奶奶70岁。
“劳工房”里很窄的地上墁着青砖,两个人相遇时还有点错不开身子,墙角里摆了两口大水缸,墙边摆了两个带底座的衣箱,衣箱是紫红色的,已经很陈旧了,就像古董。王美英心想,这煤矿,说起来叫城市,可实际上看看呢,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她凭直觉感到,煤矿人挺苦,煤矿日子挺艰难。可是自己已经答应嫁给王进喜了,人也跟着王进喜来到了矿上,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就不能说了。她想她得跟着王进喜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可能过着过着就过好了,不过她自己也真的不知道那种想要过好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要说房子小呢,还真是小了点,先凑合着住吧。
“房子在人住,啥人住啥房子。”王美英用红头巾罩住头,把笤帚绑在一根长棍子上,开始扫仰尘,扫墙壁,她一边扫一边冲着小叔子和小姑子嚷,你们快出去,快到外面去,你看这雾的,你看这雾的。
奶奶坐在外面的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抿着瘪瘪的嘴,有时冲着太阳笑,有时冲着从门窗里滚出来的腾腾土雾笑。
王美英一边扫屋子,一边咳嗽。扫完了屋子,她跑出外面,大口大口地喘气。“哎哟妈呀,呛死我了,呛死我了。”她笑着说话,笑得很活泼。
小叔子和小姑子看见王美英的脸就像唱戏的大花脸,就挤眉弄眼地笑。
王美英扯下头巾,哗哗一抖,抖掉尘土,擦擦汗湿的脸,冲着一家人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奶奶说,你休息休息,喝口水。
王美英觉得嗓子痒痒,真想喝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