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8年第08期
栏目:中篇小说
赵友厚梦见娜娜的整个情景有些乱,片段也不是很清晰——
赵友厚在一家水饺店吃了两碗水饺,刚出来路过王麻子小吃店,忽然听到有人喊他。转脸一看,就看见娜娜端着两个空盘子站在王麻子小吃店门口。赵友厚惊喜地朝娜娜笑笑,娜娜放下手中的盘子走了过来……忽然,地点不是饮食街上王麻子小吃店门口了,变成矿工大街上一根电线杆子旁边。
他靠在电线杆上,两只眼怯溜溜地看着娜娜胸脯一颤一颤地向他走来,心里禁不住“怦怦”乱跳,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娜娜走到他跟前,说:“小赵你好!”
娜娜从不喊他憨子,也不喊他的名字,就喊他小赵。娜娜这种与众不同的称呼,一直让赵友厚隐隐感动并遐想冥思着,因为没人这样喊过他。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娜娜说:“昨天嘛。”
“广州离这里那么远,你坐什么车回的?”他问。
娜娜说:“坐长途大巴嘛。”
“你又回到王麻子店里干啦?”他问。
娜娜昂昂头,撇了撇嘴唇,说:“哼,请我我也不回,两口子没一个好人!”
“可我刚才怎么在他店里看见你了?”他问。
娜娜说:“小赵你有没有搞错啊,我怎么还会回到他店里呢?”
“刚才走到他店门口,我听到是你喊我的呀。”他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娜娜说:“我怎么会在他店里喊你,你听到我喊你了?”
“我好像听到就是你喊我哩。”
娜娜离开一年多了,竟一点儿没变。说起话来,嘴唇一撇一撇,顽皮的样子,惹得他喜欢不够;走起路来,胸脯一颤一颤,晃得他两眼又涩又怯。
娜娜听他说后,撇了撇嘴唇笑了……娜娜的笑声在一阵音乐声中戛然而止。赵友厚耸了一下身子往后靠靠,背后已不是电线杆子了,又变成冷饮店里的靠背椅,娜娜坐在他对面的靠背椅上。两个人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两听橙汁冷饮。他把其中一听往娜娜面前推推,说:“你喝呀。”
“我现在不想喝,等会儿再喝。哎,你还在采煤队上班吗?”娜娜问。
“是的。”
娜娜说:“我听说前不久矿上要把你调到井上工作,你怎么没调呢?”
“领导叫我调到井上看大门,当个保安。工作好是好,就是工资太少,一个月才千把块钱,我才不干哩。”
“保安工作比下井采煤轻松嘛,你怎么不干呢?”娜娜问。
他看了看娜娜,很快又把目光移开,说:“工资那么少,我怎么攒钱买房子呀?”
“你攒的钱够买房子了吗?”娜娜撇了撇嘴唇问。
他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够不够哩。”
地点一下子又回到王麻子小吃店。娜娜放下手中的空盘子,胸脯一颤一颤地朝赵友厚走过来。边走边说:“小赵你好,刚才在店里我喊你,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没想到是你回来了。”他说。
娜娜问:“你还和田四化住一个房间吗?”
“是的。”他说。
娜娜问:“你们俩怎么没一块儿来吃饭呀?”
“四化哥还在睡觉哩。”他说。
娜娜问:“他还好吗?”
“好呀。”他说。
娜娜撇着嘴唇,半天没吱声。
他思忖了一会儿,问:“这次回来你还走吗?”
娜娜还是没吱声。他猜想她没吱声,可能还是要走的。于是,又问:“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娜娜撇着嘴唇目无神情。
——他抓着被头使劲地喊了句:“娜娜,我买好房子等你回来!”
一声喊叫,喊断了一个梦,在一个春天的下午。
赵友厚自己把自己惊醒了。
赵友厚不情愿地睁开两眼,眼角被干巴的眼屎扯得微微有点儿疼。索性又轻轻合拢一下眼皮,躺在床上愣怔起来,半天,才想起刚才梦里自己喊的那句话。想起这句话,他觉得这句话应该喊,同时也不应该喊——应该喊是因为他必须向娜娜表个决心;不应该喊是因为喊声把一个意犹未尽的梦给打断了。
矛盾而又沮丧了一会儿,赵友厚躺在床上,这才抬起手揉揉眼睛,从眼窝揉到眼角,揉出两粒眼屎,然后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里搓了搓,扬手用劲弹了出去。眼睛舒服明亮了许多,尔后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表,早过了午饭的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十分了。
对面床上田四化蒙头睡得正酣。田四化总是习惯拿被子蒙头睡觉,蒙得很严实,不透一点儿亮光。赵友厚刚搬来时,觉得他这种睡觉方式有些别扭,也有点儿怪异,就怯怯地问道,四化哥,咱们天天上班在井下一片漆黑,你怎么睡觉也不透一点儿亮光呢?田四化瞥他一眼说,我操,你真憨,你睡觉眼睛盯着亮光啊?时间久了,再看田四化睡觉的样子,赵友厚不仅不觉得别扭和怪异,反倒认为他这种睡法一定睡得很踏实。睡得踏实,就会睡得很香。赵友厚也曾学着他这种方式去睡,结果,他接受不了。田四化问他怎么啦?他说,憋气,还闷人。
往常下夜班睡觉,这个时间点一般不容易醒来。今天被一句梦话惊醒了,沮丧和矛盾了半天,揉掉几粒眼屎,也揉去困意。于是,赵友厚从床上坐起,一边穿衣服,一边轻声地喊:“四化哥。”
田四化没醒来。
“四化哥,四化哥!”
田四化在被窝里嘟哝一声,仍没露个头脸儿。
“四化哥,我睡饿了,去街上买点儿饭吃。你想吃什么呀?我帮你买回来。”
“随便。”田四化蒙在被窝里应了一句。
尽管知道被窝里田四化已经被他喊醒了,赵友厚穿衣穿鞋时,还是蹑手蹑脚不忍弄出响声来。
出门时,他依然蹑手蹑脚,轻轻地把门带上。
从房间出来,刚走到楼梯口,迎面碰见一个绰号叫三条腿的中年矿工喷着酒气歪歪扭扭过来。赵友厚想给他闪个道,便往墙边站了站,不料,三条腿也停下了脚步,歪头红眼地问:“憨子你小子干啥去?”
“上街买饭去。”
“怎么没和你四化哥一块儿呀?同住也要同吃嘛。”
“四化哥正在睡觉呢,我给他买回来吃。”
“乖乖,这小子吃饭都使唤你去买给他吃,他快赶上矿长了。”说着,三条腿用手指了指赵友厚的头,“你小子真憨!他没让你给他买酒买烧鸡,再买个红烧蹄子吧?”
“没有,他说随便。”
“哈哈哈……”三条腿突然张开满嘴黑牙,喷着浓浓的酒气笑道:“你个憨子,他这是为难你呀,这世上哪有卖随便的,只有大便!”
原本,赵友厚和田四化并不住一室。最初赵友厚就是和三条腿住一间宿舍。赵友厚每天除了上班下井,下班后就躺在宿舍里睡觉,睡醒了就躺在床上看电视。他喜欢看电视,什么节目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忘情地咧着嘴似笑非笑,常常会忘记了吃饭的时辰。住的时间不长,三条腿受不了了,就劝他到街上逛逛,他摇摇头;又开导他去学学跳舞找个小姑娘,他摇摇头;再提示他和人打打牌,他摇摇头。三条腿没招了,说你个憨熊孩子,你是想憋坏我这第三条腿呀!索性就不顾及他了,趁赵友厚上班下井时,大白天领了个女人进来。俩人刚脱光躺进被窝里,谁知,赵友厚忘记了这天是休班日,去矿里转了一趟又回来了。拿出钥匙怎么也打不开门,赵友厚想,准是门锁坏了,就去找宿舍管理员老王。老王拿上修锁的工具,两三下就把门锁撬开了。三条腿把女人搂在被窝里,自己露出半张脸,冲着门口站着的老王挤眼笑笑,说老王哥,晚上兄弟去找你喝两杯。老王马上随手又把打开的门关上,并把赵友厚拽到值班室去看电视。晚上,三条腿醉醺醺地回到宿舍,冲赵友厚说,憨子,你小子今天差点儿坏了我的好事!说完,倒头就扯起了鼾声。第二天上午,管理员老王便通知赵友厚挪房间。赵友厚问为什么。老王说为你的头,你这孩子真憨!挪到和田四化一个房间时,田四化第一句话就说,操,开始你就不该和三条腿这个屌人住一个房间。赵友厚想了想,说等我结婚娶了老婆,才不住单身宿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