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一打开,酒味儿马上蹿了出来。赵友厚拿过两只刚烫过的杯子,分别把酒倒上,整个屋里飘着酒香。直到这时,他认为喊醒四化哥才最合适,要给四化哥一个惊喜。
“四化哥!”
“四化哥起来吃饭吧!”
连续喊了两声,田四化才“嗯”了句,被子还依然蒙着头。
“快起来吃吧,菜都凉了。”
田四化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露出一只手慢慢掀开罩在头上的被子,马上问:“你买酒了?”
“你起来看看嘛。”
田四化从床上坐起,看看桌上的酒和菜,打了一个哈欠,说:“我操,你还买了个烧鸡,那就快吃吧。”
赵友厚伸手解开一个食品袋,说:“还买了你喜欢吃的烧饼呢。”说着,放下食品袋,把一只倒满酒的杯子端到田四化面前。
田四化接过杯子,问:“买这些东西,一共花了多少钱?”
“我记不清楚了。”赵友厚摇摇头。
田四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一百的票子放在赵友厚面前,说:“今天算我请客。”
“不,不,不!”赵友厚说:“四化哥,是我请你的,我请你的。”忙把钱递给田四化。
“我操,你还和我争什么,我说算我请的就算我请的,你把钱拿上。”田四化说着端起酒杯,“你不把钱拿上,这酒我不喝。”
赵友厚诚惶诚恐地看着田四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和田四化同室已经住了三年了,三年里,他俩几乎是一块儿吃钣,一块儿熄灯睡觉,一块儿下井上井。他知道田四化处处关心他,照顾他;也知道田四化不喜欢说话,但说一句话算一句话;更知道田四化直肠子,性格暴。正是因为他知道这些,所以,他对田四化既尊敬又有几分畏怯。虽说平时一块吃饭都是各付各的钱,但每次俩人喝酒,田四化都不让他掏钱。偶尔他悄悄买瓶酒,还免不了受田四化一顿责怪。
正在赵友厚拿着钱犹豫不决时,田四化把端起的酒杯放了下来,说:“把钱拿回去!”
田四化的酒杯好像猛地放在赵友厚心上,赵友厚心里“咯噔”一下,忽然一脸委屈,口气急促的说:“四化哥,你怎么老不让我请你呢,今天就算我和娜娜一块儿请你的好吧?”
田四化一愣,问:“怎么,你看见娜娜啦?”
“看见了,我们俩还说了好多话呢。”
“她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没有回来。”
“那你在哪里看见的她?”
“在梦里,她一点儿都没变哩。”
田四化愣了愣,片刻,重新端起酒杯,说:“来,咱们喝酒。”
赵友厚看着田四化,说:“算我和娜娜请你的。”
田四化没吱声,点点头。
俩人一块儿喝了第一杯酒,赵友厚咧了咧嘴,伸手从烧鸡上拽下一只大腿放在田四化碗里,接着又忙着把两个杯子倒满酒。
田四化用手指了指烧鸡,示意赵友厚拽掉另一只大腿自己吃,这才拿起碗里的鸡大腿啃了一口,问了句:“你又想娜娜了?”
赵友厚羞涩地笑笑,不置可否。少顷,对田四化说:“四化哥,梦里娜娜还问你好吗。”
田四化一时缄黙了,径自端起一杯酒干了。然后瞪了赵友厚一眼,说:“你怎么不啃那条腿?”
“你能喝酒,你啃。”赵友厚说。
“我操,我多喝又多吃呀?你给我啃掉!”田四化不容置疑的口吻令赵友厚不得不拽掉另一只鸡大腿放在自己碗里。接着,他又给田四化倒满酒,再端起自己的酒杯,说:“四化哥,我敬你一杯吧。”
“什么敬不敬的,一块儿喝。”
“该我敬你一杯哩。”
“我操,你今天怎么啦?瞎客气个鸟!”
话刚落音,田四化觉得这句话有点儿不妥,说,来,一块儿喝起。俩人喝起之后,田四化主动拿过酒瓶,先给赵友厚倒上,才把自己杯里倒上,语气低缓地问:“看见娜娜,高兴吗?”
“我可高兴了。”
“怎么高兴的?”
“比咱们每月开工资那天都高兴。”
“心里什么滋味?”
“跳得慌。”
“现在呢?”
“什么现在?”
“现在再想起娜娜什么滋味?”
“我也说不好,就是有……有点难受。”
“她跟你说,她还回来吗?”
“回来,等我买了房子她就回来。四化哥,你哪天陪我去看看房子吧,听人家说开发商都坑业主,他们都敢坑业主,我怕也坑我哩。”
田四化惊诧的表情僵在脸上,半天才说:“你想买房子?”
赵友厚说:“不买房子怎么结婚呀?我已经都许过娜娜了。”
田四化看看赵友厚,欲言又止,随即给自已又倒满一杯酒干了。
等了一会儿,见田四化仍不说话,赵友厚心里不免犯起嘀咕,四化哥想什么呢?是我说错话了?可我没说什么错话呀,我就说买房子嘛。我买房子就是为了和娜娜结婚呀!
一瓶酒喝了大半瓶,田四化看看表,说:“不喝了,吃烧饼。吃完再睡一会儿,晚上还要上夜班。”
赵友厚马上把烧饼递过去,说:“不喝就不喝,留着明天咱们再喝。四化哥你吃烧饼吧。”
田四化接过烧饼,咬了两口,说:“明天早上下了夜班,我请假回老家一趟,估计三四天才能回来。”
“四化哥你回老家干什么?”赵友厚问。
“清明节快到了,我回去给我爹烧纸上坟。”
没等田四化说完,赵友厚忙说:“那我也给我爹烧纸去。”说着,便想,我怎么没想到清明节到了呢?刚过完春节,这才几天又到清明了。清明节就是给死去的人烧纸送钱的。正好,趁着给爹烧纸送钱,也跟爹说说话,尤其是要跟爹说说娜娜,说说买房子。爹还不知道他和娜娜处对象呢,知道了,爹肯定很高兴。爹一辈子没娶上老婆,知道他有了娜娜,爹说不定高兴得从墓里站起来哩。
“别忘了给你爹买盒好烟买瓶好酒,你爹活着的时候,从来都不舍得抽好烟喝好酒。”田四化说。
“嗯,我记住了。”
赵友厚随手拿过一个烧饼,一边吃,一边琢磨:四化哥说的好烟好酒,究竟好到多少钱一盒烟多少钱一瓶酒?如果买太贵的,一盒烟一瓶酒,两样加在一块儿恐怕得花一百多块钱呢,可现在还要攒钱买房子呀?如果买太便宜的,不好抽,不好喝,又对不起爹呢……
赵友厚是在田四化回老家的第三天上午,才去给他爹烧纸扫墓的。
矿工陵园里的花儿扑满了赵友厚的眼—— 道路边、墓碑旁,到处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一片片,一束束,一簇簇,五颜六色,争奇斗艳。一缕一缕烟雾从花丛中袅袅飘散在空中,陵园里弥漫着阵阵焚纸燃香的气味。
陵园不大,但墓碑排列得整齐划一,规格样式相同。赵友厚每次来这里都要来来回回寻辨半天,今天仍是如此。管理员发现后,指指路边的指示牌,说看看牌子上的编号去找。赵友厚循着指示牌,还是费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五区三排九号。
看见九号墓碑上赵德福微微张着大嘴的肖像,赵友厚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扑通”跪倒在墓碑前,连连磕了三个头,声音里禁不住多了几分哽咽,说:“爹,我来给你烧纸了。”
赵德福从铁道边抱起赵友厚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早晨。
多年后想起来,赵德福仍认为那是神的旨意,是老天爷的安排。那是个荒凉而寒冷的初冬,许多个早晨都被浓浓的大雾笼罩着,可这天的早晨却异常的清明爽朗。上井后,看见这般晴朗的天气,赵德福先去浴池洗去夜班一身的疲劳,然后到食堂饱饱地吃了一顿早饭。再从矿上出来,他抬头看看明净的天空,突然想舍近求远,放弃了平时来去的大路,去沿着铁道走走。天气难得这样清明爽朗,他想多走一会儿,呼吸呼吸清新的空气。他觉得他今天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格外兴奋。
每天只有下午一趟去矿上拉煤的火车通过,所以,早晨铁道上很安静。赵德福踩着枕木,轻易地就踩出一种节奏……忽然,赵德福听到隐约的两声啼哭泣。他朝前面瞅了瞅,不远处的铁道边,一个红色的包裹在抖动。快步走到跟前,赵德福愣住了—— 一个婴儿的小头露在包裹外,两眼紧闭,脸色红紫,口吐白沫。赵德福想也没想,脱下身上的棉袄,包着包裹,抱起婴儿就直奔了医院。
赵德福在医院守护婴儿一个星期,直到医生告诉他可以放心抱回家了,他才把婴儿抱回宿舍。宿舍里,赵德福笨拙地拿奶瓶喂着婴儿吃奶,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然后,看着吃饱睡着的婴儿,赵德福伸手轻轻地捏着婴儿两腿中间的小肉芽儿,突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