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6年第03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番薯敲门的时候,老麦没听清,以为是隔壁的门在敲响。老麦自然也没想到番薯会来找他。当时,老麦正在接受一家杂志的约稿创作一个中篇小说,一直埋头沉入创作的境界当中,没有理会外面的事情。作为市群众艺术馆创作员的老麦,想想当下社会情人小三小四老五满天飞,比苏童小说里的妻妾成群还泛滥。这一会儿,老麦又会觉得情绪忧愤,且滑稽可笑,与现实格格不入。老麦端起茶杯茗了一口茶,苦笑了一下,抬头瞧窗外,窗外是连绵细雨。就是这时候,番薯又敲响了门。
这一次老麦听清楚了。老麦走过去从窥视孔往外瞧,见到一张变形的脸孔,陌生的很。大院门卫管理疏懒,老麦思忖大约又是推销菜刀或是声称老家发大水乞示施舍的家伙。心里便火,忽地开了门,没好气地斥道:找哪个找哪个?
斥的番薯一愣怔,畏畏缩缩地瞧老麦。等确认没找错人,才推起尴尬的笑,说道:老麦……老麦同志,我是番……番……番薯,杨梅岭村的番薯哩,你还记得么?这不,给……给给给老麦同志送几斤竹笋来……
辨着,偷眼觑老麦神色,一边弯腰抽扁担,将两蛇皮袋竹笋拎在一起,又将雨伞收了,倚在门边墙旮旯。
老麦这才认出他来,很有些不好意思。番薯着一件皱不拉几蓝色中山装,头发蓬乱,脸色发青,好似绿皮冬瓜。黄眼乌珠忐忑不安地望着老麦,一副等候发落的样子。
老麦便拍拍脑门,自责地笑笑,说道:你瞧你瞧,我这记性!一年多没见面了吧村长?
又说,来玩就是,挑这么多东西来干嘛?你呀,真是的。
就轮到番薯不好意思:一点土货……山里人只有土货,城里人看不上眼……
一年前番薯也这么说。一年前,市公路建设大会战工作组结束打道回府时,番薯率杨梅岭村十个精壮村民,赶20里山路挑竹笋到乡政府,硬是给工作组每人一蛇皮袋竹笋,塞进车里。老麦和组长老简都说番薯你怎么啦,工作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别坏了我们的规矩!番薯木讷于言,说一点小土货……真的不成敬意哩,很执拗!乡党委覃书记打圆场,说工作组帮助杨梅岭村修建扶贫路,农民表示一点心意人之常情,应该的!然而老简坚决不肯收。双方客气着时,车就开了。老麦和老简匆忙一商量,从车窗飘下一百块钱。老麦喊接钱哩村长,我们买了!老麦这么喊时,就瞧见追赶着送行的番薯和村民们感动得胡乱抹泪。那情景,使老麦想起电影里战争年代的沂蒙山区人民泪眼送子弟兵,老麦许多次动了感情,想把它写成文章。就跟妻子说了,妻子揶揄道,看不出你还挺正统呢老麦,帮他们搞了条公路,收一蛇皮袋竹笋算什么?比起人家欺压敲诈农民,你们比马列还马列了呢。老麦便不好意思。老麦承认自己既正统又不正统。老麦说爱财之心人皆有之,但要取之有道。妻子就嘲讽老麦是廉洁的楷模。然老麦偶尔也欣欣然参加几次公宴,回来喜形于色,吹嘘几句土鸡王八茅台,笑称“鸡八茅”。妻子就叹息,说可怜呵可怜。老麦更黯然,觉得可怜两字意味无穷。但工作组那阵子,老麦和大家的确正统,包括一位国土资源局有点小权据说油水不少的组员在内,都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且为民分忧。老麦后来想当时所以然,大约跟特定环境和身份有关。大家都廉洁奉公,都关心民众疾苦,个别人就不敢腐败。那次捎回的竹笋妻子很喜欢。妻子说杨梅岭的竹笋脆嫩,老麦你明年打电话再弄几十斤来。老麦没有想到,一年后番薯真的送来了……
想到这些,老麦就有点惭愧刚才的态度,忙对番薯说,进屋呀村长,快进屋坐吧!
番薯有点局促。老麦看出番薯的局促是来自他家的富丽堂皇。其实,老麦家的装修算不上什么,壁纸、塑料地毯、彩电、沙发,很普通。在城里早落伍了。只有那布艺沙发是刚买的,气派了点。但跟杨梅岭山民比,是天上人间。老麦曾跟妻子说,杨梅岭由于地处边远山区,相当部分群众存在严重的“等、靠、要”思想,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劲头不足,缺乏竞争发展意识,大部分村民聚居在山上,交通不便成了他们最主要的障碍,虽然经过几年的公路大会战,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行路难问题,有的小组虽已通车,但由于居住分散,村、屯之间相距太远,有的翻山越岭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实际上交通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妻子像听天方夜谭,说污蔑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但这是事实。所以,此刻番薯的局促毫不奇怪。老麦便有些急,忙动手拎进蛇皮袋,又一把将番薯拉进屋来。
番薯进屋后,像踏雷区般小心翼翼。但还是在塑料地毯烙下一串凌乱的解放鞋印,泥浆浆水漉漉的,就僵着不敢动,一脸尴尬。老麦忙将他推到沙发边。番薯看了看,不敢坐,后来就瞥见鞋柜边的拖鞋说,换……换换鞋吧,城里人家,地板都舌头舔了似的干净……
老麦捡双拖鞋递过来,却说,没事没事,换什么呀?……好吧,换就换一下。
番薯就换了,一股浓烈的脚臭弥漫了客厅,薰得老麦直想呕吐。番薯换过鞋,神色才稍有点放松,坐着,手掌在沙发扶手上拘谨地摩挲。那手皲裂得吓人,脏兮兮,指甲黑垢似烧焦的虫尸。老麦看在眼里,心里起了鸡皮疙瘩,想这会儿妻子若在家,起码要啰嗦几天。又觉得奇怪,那阵子在工作组整天跟山民混,怎么就没有这种鸡皮疙瘩?这么想,却又不敢流露,反将热情全堆在脸上,忙给番薯泡茶递烟,边问些杨梅岭的人和事,问些地里的收成和山里的出产,等等,虽都是些客气话,却也没有虚情假意。毕竟,老麦在那山里有过一段生活经历,应该关心。番薯都一一回答了。后来,老麦才想起那条路:扶贫路做得怎么样啦?快一年了吧,通没通车啊?
番薯就沉默着,泪水吧嗒吧嗒直往下滴,摩挲沙发扶手的那只手弯过来捂住胸口,像要将心里的话艰难地往外掏似的,半晌才说,日子……没、没法过了老麦同志!都是那扶贫路坑人……
番薯竟抽泣起来,极伤心地将手胡乱抹泪。
老麦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