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1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写在前面的话:无论是在陕西还是在上海,我都与当地警方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可能是一种缘分。我在采访警察和案件的过程中,有机会接触一些拘捕对象,与他们进行过心平气和的交流,对他们的思想感情和灵魂深处的隐秘有了较深的了解。也许,这里所表现的是一个灰色的群体。这个群体通常是被人歧视的。但歧视不是拯救他们的良方。我们应当走进他们的心灵世界,听听他们灵魂的呼叫。
——作者
你见过蟑螂吗?蟑螂常常喜欢躲藏在阴暗的角落,见到人的时候就狼狈逃窜,有时还像蜘蛛和老鼠一样装死。既然是蟑螂,自然也就是自然界中的一员,再有效的药物,也是把它们消灭不完的。只要有阴暗潮湿的角落,就有它们的生存空间。其实干我们这一行的大多时间也就跟蟑螂一样,见了警察就发虚。有时见了不是警察的人,只要他稍稍留意我们,我们心里也发虚。好像满街都是便衣似的。尤其是怕警车,一听见警车叫心里就发毛。明明知道不是来抓我们的,可还是稳不住情绪。现在便衣太多了,简直分不清是便衣还是嫖客。大前年的时候我还吃过一次亏。我在发廊里招嫖时遇上了一个便衣,硬是被抓去拘留了十五天。自此之后我就倍加小心,同时试图分清警察与嫖客之间的细微差别,以免摸不清敌情,事后又大呼上当。
我是1997年才到上海来的。那时我还不知道有鸡这个词。后来我才知道,鸡在上海古已有之。在上海方言中,把私下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叫做野鸡。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最为盛行。解放后进行了集中整治,抓了好几千人去劳动改造。这是我的一个同行的妹子告诉我的。她不说,我还不知道有这些学问。知道有这些学问了,便觉得从事这个行当还是有历史渊源的,不是现在才有的产物。
我毕业于一所中等商业学校,通常的说法就是中专毕业生。毕业后就分配在当地的一个事业单位工作。第二年就结婚了。我的丈夫是我同学,叫×××,小名叫材材,身高一米八,体育学院毕业的。材材人长得帅极了,气质又好,是个人见人爱的美男子,很有些男子汉的气度。我们在学校时就同居了。那时他上体育学院,我上商校,两所学校相距不远,我们有事没事就呆在一起。那时我知道他有同班女同学追他,我真怕失去了他。有次他向我提出那个要求,我就答应了。我真是好天真,我想我们同居了他就属于我的了。我家虽然出身贫寒,但从一而终的古训还是知道的。我把同居当成了婚姻的一道保险。我想一旦和男人发生了这个事,命运就捆在一起了。没想过还有变化和折腾。
材材真是太吸引我了。他又特别强壮,我喜欢那种强壮的男人,干什么都带劲。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的气质和魅力。再说他能说会道,壮志凌云。我从骨子里相信他将来会成就一番大事业。他脸圆圆的,一副贵族相。我妈妈就说材材长的是福相,一副当大官、干大事的模样。有个外国人就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吗?”在我的心目中,材材就是那种能撬起地球的人。所有男人在我的心目中都是凡夫俗子,只有材材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毕业后材材分配到了县城中学当体育教师。我们很快就结婚了。婚后我们小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几乎没有吵过架。有时候他在外面玩得太晚了回家,我想吵也就忍住了。男人嘛,我也不想把他管得太死。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外面打麻将赌博。我们县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党政机关的工资经常发不出来。因为要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教师的情况稍好一点。我们家在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就只指望材材一人的工资过日子。而他每月要输几百元钱。生活得很紧张。有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个要帐的人,是材材在外面欠了三千元赌债。那一次差点把我气疯了。为了面子,我还是给人家打了欠条,说以后有钱了还。之后我们第一次大吵大闹了一回。我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不成器。我们的感情就在这时受到影响。
女人的吵闹总是由男人的不争气引起的。我吵闹之后,他在我面前忏悔了一次,表示一定要痛改前非。不再打麻将了。我还是相信了他。可是没过多久,别人打麻将在三缺一的时候一叫他,他忍不住赌瘾,便又去了。他说男人天生是有赌性的,人生就是一场赌,赌输赌赢就那么回事。结果是旧帐还没还清,新帐又增加了二千。我们又是一次大吵大闹。他的情绪也低落到极点。这时候,他们学校有好几个研究生和本科生到了南方打工,有的直接调过去了。混得不错。材材对我说:看来我在这里是不行了,玩物丧志,再陷入麻将我就起不来了,不如出去闯荡。我想想也对,男人嘛,也许外面环境宽松一些,更适合个人发展。我们商量了一下,就让他出去。当时出去没有路费,就从我娘家借了一万元钱。有了这些钱,他又雄心勃勃的了,发誓出去要干一番大事业。他说他要办一个公司,还说要让我今后住上小洋房,享受那种阔太太的生活。他这么一说,我真是高兴极了,就像真的一样,好像明天就能过上幸福生活似的。女人往往会在男人的假话中陶醉。
材材在深圳特区很快找到了工作,是给一个公司的老板当保镖。每个月有两千多元钱。干了一年多之后,他把从娘家借的一万元钱还清了。这期间很少给我写信或通电话。我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头。可是不久,他就被这家老板辞退了。我打电话跟他说,“你在外面干不成就回来吧,反正我也蛮想你的。”那段时间,独守空房的我真是很想他的,有时竟觉得是在守活寡。家里没个男人,好像缺了一个大件,周围的男人有事没事到我家里来,有的是来帮忙的,有的是来勾搭我的。我看得清男人隐藏在脑后的那种目光。那种目光是友谊和邪念的混杂体。我也把这种情况告诉了材材。材材对此反应冷漠,好像与他无关似的。我让他回来,他也不回来。不久有人告诉我,他被辞退是因为老板出国期间,他跟老板娘发生了不正当关系被发现,老板回来后找了几个打手把他痛打了一顿。他住在朋友家里养伤。而那时他已经身无分文了。
这事给我的触动太大了。我气得伤心地哭了。我在家里作为后方的留守者,还要照顾他家的两个老人。他是独子,他老爸身体又不好,我经常陪他老爸看医生。可我的思想意志从来没有动摇过。尽管材材有不少毛病,可我还是深深地爱着他,希望他能一天一天变好。我还常常嘱咐自己尽量想开些,容得下男人毛病。就说搞女人吧,男人在外面久了,不解决这个问题也不行,总是个人嘛,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我们县的县委书记,快60岁了,还找了两个情妇呢。全县人民都知道的。现在人们对这事也看得开了。在深圳,这类事情可能更是司空见惯。搞,也不能搞老板娘呀!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是用他的私欲去砸自己的饭碗嘛!这也太不明智了。所以,人家说材材,说他搞女人都不会搞。
材材出去的时候是办的留职停薪。每月还要给学校交100元钱。反过来上面来文件,不许这样搞,催他回来。材材回来后就只带了三千块钱。我怀疑那三千块钱都不是他挣来的,要么是借的,要么是他原来的情人施舍的。虽然只有这点钱,可我并不嫌弃。只是学校总是有人认为材材在外面赚了大钱,见了我就说:“你们材材在外面赚了不少钱吧。”我真是不好意思极了。钱少无所谓,可他的脾气从回来时开始,就一天也没有好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动不动就唉声叹气,要么就发无名火。总是说自己不得志。这种情绪极大地影响了我。我的情绪也恶劣起来。家,不再是那样宁静、温馨,而是时刻充满了火药味儿,随时都可能爆炸似的。终于有一天,我们大吵了一架,差点打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喝了一瓶白酒,半醉半醒地在外面疯了一夜。从这晚开始,他就每天晚上出去,有时三更半夜回来,有时第二天早晨才回来。他不是出去搞女人去了,而是打麻将。他每个月的工资给我交上一半,其余全打麻将了。我们县依然年年吃财政补贴,经常工资发不出来。自从结婚之后,我们没有置一件像样的家具。我没买过一件两百元以上的衣服。可他打麻将的资金越来越多,手气又不好,不出半年,他又欠下三千多元赌债。
这时,我连吵架的情绪都没有了。当然拒绝跟他同房。他问我怎么了,为啥要拒绝他?我说:“看到这个穷酸的家我就难受。哪里还有兴趣做爱。”他说:“你有这个义务。”我说我眼下正在结束这种义务。他气愤地把我身上摸了一下,然后抱着枕头到沙发上睡去了。那是夏天,哪里都能将就的。他睡觉的时候骂了我一句:“婊子!”
我火了。我说:“我有婊子那种福气吗?你太抬举我了,也太抬举你了。跟了你这种男人,不如去当婊子。婊子让人家搞,那是要收钱的。既有性生活过,又有钱花。可我呢?白白地让你搞了四年,期间还守了两年活寡!”
他说:“那你就去卖×呀!”
我说:“跟你在一起。不如去卖x!”
我决定离婚。我绝不能跟这种不成器的男人过一辈子。
于是就离了。第二年我就辞了工作,来到了上海。
这年我二十六岁。我对外的年龄是二十二岁,因为我长着个娃娃脸,说小一点人家是相信的。
来上海打工,究竟干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当初我一心想干自己的专业,比如在某家公司当个财会人员什么的。据说上海财会人员紧缺,所以把那个会计员证书当个宝贝似的。来了之后才知道,在会计岗位上海是不用外地人的。这是排外嘛。你说上海不排外,我看这就是排外。不放心外地人呀。我是处处碰壁。
好容易我才在一家餐馆当了个会计,那是一个四川人办的餐馆。湖南话跟四川话有些接近。信任感就是这么产生的。每月一千块钱,老板管吃饭,一日两餐。睡觉是我们餐馆四个女的合租的一间民房,每月六百元,平均分摊。
我们每天下午两点上班,晚上一般都在两点左右下班。要等到客人散了,收拾好了我们才能走。有时还要更晚一些。下午两点以前是没事的。这中间有个空档。我们都没事干。大商场我们进不起,越逛商店越是眼馋。大家就在屋子里聊天。四个女人聊啥?聊男人。餐馆里有个叫小小的女孩子,四川人。她年龄小,19岁,人长得还算不错。别看她年龄小,可她什么都见过了。她能说出男人有多少种来。反正她见过的男人不少。她说酸话的时候很露骨,很色情,说得人心里痒痒的。我记得《诗经》里面有句诗叫“中媾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她说的就是这种话。小小是我们中间最有钱的一个。她说,别人也说。都是一些不能让男人听的话。这些人素质不高,我实在是羞于跟她们谈这些事情。可我也不能反对别人谈。我就听。她们就说我是老古板。是山里没有开化的人。
同室里的四个人中,那个四川女孩和另外一个女孩子有手机和拷机,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她们的拷机都是经常响的。尤其是那个四川女孩的拷机来得特别多,一响她就跑了。一般都在上午九、十点钟。出去后就是几个小时,赶在上班前回来。
每次小小回来时都是眉飞色舞的,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我和同伴们就笑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说不是。她说她不会在现在找男朋友的。男人都是坏东西。有天,同室的一个女孩子对我讲,小小在外面有几个男人,都是四川来沪的生意人。她为他们提供性服务。每次都是要收钱的。所以小小的手脚很大方。有钱嘛。有天小小和另一个女孩子闹矛盾,吵架了。那个苏州女孩骂小小说:“谁像你,让几个男人操!”小小说:“你有本事让几个男人操吗?没那个本事!就你那模样,你倒找钱别人还不要呢!”室里数我最大,我就极力劝说,两人就不再骂了。都是朝夕相处的姐妹,不几天又和好如初了。又是什么话都说的。
有天我和小小在外面玩的时候,小小对我说:“成天看到你就是一个人,难道你不想男人吗?我就不相信你就没有想男人的时候。”
我说:“想归想,光想有什么用?男人可不是想到的。我不像你们这样无忧无虑的。我已经离过一次婚了,对于男人不像你们那样渴望。”
小小说:“听说离过婚的女人更想男人的。”
我说:“老实对你说吧,有时也想的。想想也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小说:“我可不行。几天没有男人我就难受。这事儿就怪,干多了也不行,不干也不行。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啊?”
我就笑。我不好再说。我知道她是个骚货了,还知道她在那方面的功能特别强。后来她告诉我,她还跟我们餐馆老板有染。老板娘经常到外面去玩,一不留神老板就借故出去了,把小小带出去包个房间睡觉。所以老板经常给小小另外发红包。小小在餐馆里就非常得意。
看着小小大手大脚地花钱,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苦了自己,我发现是自己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的。我自信是个有些素质的女人,我凭啥就要比别人穷呢?贞洁是什么?不贞洁又怎么样?有天晚上为这问题我就想了一夜。想着想着,我就恨不得找个男人来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