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6年第02期
栏目:小说世界
他相亲的第一眼就看差了。第一眼见她,就像他家里那只洋瓷盆上的洋美人,在水中晃悠,晃起他眼光深处的几分暧昧。他有些晕。
资产阶级小姐原来真是这样的,这一趟来对了,我!他脸上的疙瘩红辣辣的。
那个洋瓷盆儿是祁红家的,拿到学校当资产阶级批判。盆底画着的女人,素花绸旗袍,粉红脸儿,粉红胳膊腿,他看得心惊肉跳,跳到最后,竟然做了一件天大的事。
资产阶级小姐敢情都会在水里飘悠。
老姨介绍这个对象时说:成分高点,听村里人叫她家资本家。
他光知道资本家凶恶,可是山上光棍找媳妇难,也就顾不得政治不政治,来冒这趟险了。可见面第一眼,他就想起老爹说过的话,凡是批判的,都是好东西。
他心里偷偷笑成一朵菊花。
祁石是在正房见到她的。她浅淡一笑,似乎还点了一下头。这就是打招呼了?他再看自己,才发现一路飞尘扬沙的,连鞋都看不到眉眼了。
祁石,我见过你,那天,你赶着马车,与我们坐的大客车相堵在公路上,谁也走不过去。你居然扳住一个轮子,让马车一半悬空,把大客车让过去。你也太神力了,那是一车石料呀。
要不是一车石料,我还搬不动呢。我们把石料倒腾了一半在左边,右边不就空了?
她眼里闪了一道光,又那么点点头。嗯,不光神力,还有点头脑,不白给。这样吧,祁石,老姨把我家的情况给你说了吧?我们是坐不改名的资本家,现在是农民。
知道。
有一点,我还得跟你强调一下,我家女儿——
女儿?她竟然有女儿么?看不出。他下意识地一回头,果然,地上有一辆童车。也罢,无非进门就当爹。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一直等他看过了,转回脸,才又说——可我不舍得让女儿离开我,我是给她招个女婿,照当地人的说法叫倒插门。你来我家,我一样疼你,与疼女儿一样。
他差点跳起来,是看差了?还是听差了?
原来我要相的是她闺女,我该叫她婶儿的。
他脸上的疙瘩胀着,扭动着,替他遮掩。
其实,你来好呀,人是流动着才有生气,祁石——。
她笑了。他也笑了,他听出她前边说的,其实不是祁石。真到说祁石时,却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而且这个流动着的生气,暗中应和了刚才他的走眼,这一笑,他才把自己的眼光放对了。
行了!我们家智飘萍在东里屋,你进去坐坐,年轻人说年轻人的话,我去与你老姨说我们的话。
正房一明两暗,两边都有门。这些门透气透亮,与他走惯的厚重的门大不一样。东里屋这道门整个一块大玻璃,挂着绣花帘子,他推不开拉不开,后来才想到这也是朝两边开门。
炕桌后坐着的闺女一股清亮气。
与她妈一样大气,只是脸上多一层纤纤的茸毛。
这才是活生生的资产阶级小姐?
屋里憋满了心跳声,那资产阶级小组一定听到了。
他还没叫熟这闺女的名字,倒是这种顽皮的称号跑了出来,在嘴里转圈。
他往下一坐,身子也重,坐劲也重,坐出一串串圪吱吱响,他忙弓着身要起。
你踏实坐你的,这是活动椅子,没事。我们家的家具单薄,人也单薄,老姨给你说了没有,我可有病……
脸色如同院里的芍药花儿,白粉粉红盈盈的,能有病?鬼才信呢。也许是推脱,闺女与当妈的想法不一样,要推掉这门亲事。
我不在乎。他心里甚至调皮地说,我会治这个病。
真的,听我妈说,女人当闺女时有什么病,嫁了也能养好。
你叫祁石,这个名字好,其实,其实就是转折,你看你捏着烟抽,其实你这阵并不想抽,只因为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放,借着抽烟摆弄它们。
她说得倒也对,我不抽烟显得什么也不敢似的,故意抽着玩。可是心事叫人猜出来,更不得劲。
那你叫什么?
我叫智飘萍。花自飘零水自流,肠断白萍洲。名字是妈妈起的,我自己一天也没进过校门,你呢?上过几年级?
我,初中毕业。拢共没上过几天正经课,尽批这个批那个了,有次,批判一只洗脸的洋瓷盆儿,批了半天,大家都爱见,说,那盆儿要能活了就好了。
他说着眼前情景,小姐是从那盆儿上走下来了。
盆儿怎么能活了?
那上边是一朵开得鲜勃勃的花儿。
京腔与土话又有差异,有些话难免听差。智飘萍遇到听不准的话,便从炕上拿起一本书,在背后写几个字,给他看。手背上几个小窝蠕动。
祁石站起来到跟前去看,后来,索性坐在跟前炕沿上。
这字,像洋磁盆儿上的花儿,你怎么说你没上过学?哄人吧?
是没上过学。但我没说我没文化。
智飘萍眼睛一汪水。不是热,不是窘,而是没长大,婴儿被奶水滋养着似的那么纯净。
飞来一片鸡毛,轻轻一拂,他身上那些绳绳索索一根根断了。他眼光顺溜了,话也顺溜了。
婶儿与老姨进来,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婶儿说,我们智飘萍是个不能做活儿的姑娘。要不,我也不用把姑娘留在身边自己照料。
祁石瞟闪了婶儿:婶儿,做活儿是男人们的事。他屈起胳膊,一个肉老鼠鼓鼓地跳起来。
她笑了,你倒是一个敢担敢当的年轻人。不过,这件事不忙,不必匆忙答复,你还是回去和家里商量过了,再来回话。要同意进我们家,得姓我们的智,要不,办不进户口来。智村有这规定。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啦。祁石把话说得硬气,像把胸脯子拍得啪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