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明明自打出生一直是我和学娥的眼珠子。从明明能听懂我们说话,开始认识东西、记事起,我就培养锻炼他出头露面,学着和大人们办事、说话。在他的同龄人中,十四岁这个年纪上有明明这样阅历和言谈的孩子是不多见的,用朋友们的话说这孩子挺“闯荡”。这一点他比我和学娥都强。记得我二十多岁了,见到我们厂长,一说话脸还直发烧。学娥更是不善言辞,不是这几年在麻将桌上练得能开几句玩笑的话,对付起明明来可能都要费劲。
“闯荡”的孩子首先得懂事、听大人的话,再就是遇人遇事时能抹下脸造,敢说敢唠,不怕丢丑。但是,这样一来,也就锻炼了他的胆子。明明的胆儿越来越肥了。上小学的时候和同学打架就敢下死手,有一回,手指头抠进人家的眼眶里,好悬没把眼球给挤出来,结果造成眼底充血,把人家家长心疼得咬牙切齿直跟我哭天抹泪。等到上了初中,头一年还挺消停,上了初二,就又开始不老实了,三天两头不完成作业,考试从开始的不及格严重到后来的只得一位数,再不就是放学以后跟踪纠缠人家小女生,说要和人家处对象,吓得人家报了110。警察来了,他和警察贫嘴说:我喜欢她,要保护她在回家路上的安全,这叫“护花使者”。我们之间的事情属于我们的情感隐私,你们外人管不着。最近,和一帮差生同学组织了个“小刀会”,被封了个副会长的官,在校园里滋事生非……等学校里的领导、老师把我叫去问话时,我才意识到,我的儿子,明明,如果再不好好归拢归拢,恐怕就要干出什么大事,得严管了。这是我作为父亲起码的责任。
我把他叫到鼻子底下,说:“儿子呀,爸爸妈妈一天到晚干活不着家,风里雨里的,为了啥呀?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供你上学读书,为了供你上大学,有出息。我们知道,你学习上吃力,被别的同学落下了不少,这不要紧,关键是你只要努力,上课认真听,把作业都好好完成了,别在学校里惹事生非也就行了。像我,当初想好好念书都没条件,到现在受憋了吧,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报纸上的文章没一段能念全的,真丢不起那个人!你,消消停停地把初中的课程学完,到时候,把你送到你大舅的部队上去,听见了吧,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你好好地念,别再惹事让我们大人操心了!”
小明明当然答应得比谁都好。他说:“爸,妈,你们放心,我坚决退出小刀会,不再和他们扯了。”
我说我不想听你的保证,只想看你今后的实际行动。
学校的意思是要对这几个捣蛋孩子进行处分,我们当家长的当然不想他们小小的年纪就背上包袱,受到歧视,生活在压力之下。明明的班主任景文学老师也是这个看法,他说:“我跟学校说一说,看看能不能不处分,就算下不为例吧!”我急忙紧紧地握住景老师的手,说:“景老师,景老师,全指望您了。”
过了几天,明明又返校上课了,并没有受到纪律处分。我给景文学老师打了电话。景老师在电话那头说:“小事情,一句话的事儿,但,不要让孩子知道太多细情,不然不利于他改正错误。”我当然求之不得感慨万千,说:“景老师,你看,真是太谢谢你了,今后,你家里要是有用车的地方,只管开口,我准到场。我一个开出租车的,也没什么方式报答你……”景老师十分客气地说:“孟大哥,谁活得都不容易,咱们哥俩通过孩子的事算认识了,都是为了孩子好。咱哥俩好好处,互相有个大事小情,都言语一声,能办到的事,我景文学不带有半个不字的。”
听着景老师的话我想,现在这人民教师多通情达理呀!我说:“景老师,改日,找个机会,我请你喝顿酒,你可千万别推辞,以我一个粗人,能和你这文化人多接触,我感到脸上贴金啦!”
景老师仍是很客气地说:“没问题,多个朋友多条路,下回见面,喝酒,我请。”我急忙说:“那哪行,得我请,得我请!”
我和景老师喝酒的机会在通过电话几天之后就来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一座城市也有一座城市的习气,如今在我们驿丞,能经常地被请,或者是能经常请人,都是有本事有脸面的证明。如果有人对我说:“哎呀,天天喝到二半夜,连个好觉都睡不上。”我不会把这理解成他不顾家、贪恋杯中之物,而只能理解成为人家体面,在社会各界都有朋友,有没完没了的出出进进衣冠楚楚的交际和应酬。尽管厌倦和疲劳,可是没了这些酒肉活动,他们一样也会睡不好觉。
正是有了这种考虑,我把当天晚上的夜班串给了二鬼子。二鬼子知道我去陪孩子的班主任老师喝酒,说:“行啊,连教育界都有朋友,以后我有了孩子上学,可得找你安排啊。”我嘴上说哪啊,我这是在还人家人情,可心里热乎得像一壶正翻花开的水。
那天晚上在酒桌上,我不停地抽着烟,一棵接一棵。通常,只有在我比较紧张和遇到什么倒霉事的时候才会这样。我也搞不明白,面对年纪小我五六岁的景老师,为什么会紧张。明知道这小子就是我儿子的一个老师,不算是什么太大的人物,可是,就是不能冷静下来,不能心平气和,好像我是低他三等,好像我场面上边缺乏锻炼。
景老师开始时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劝我喝酒:“来,这才多少啊,就咱俩人,晚上也没啥事了,还不全喝了?来,干了,我先干了啊,你看着办。”
景老师稍用语言一将我,我就把杯子里小半下白酒一扬脖都喝了。我知道我也就三两多的量,啤酒不过两三瓶,便一个劲儿说:“景老师我不知道你的量有多大,我可是不行,你随意,别拼我,我真不能喝。”
等发现我喝了有半斤了,景老师眯起眼睛问,“老孟大哥,你是什么意思呀,能喝还不喝,这半斤都没了,还不能喝?能喝八两喝半斤,这样的干部党不放心。咋的呀,没瞧得起我呗?”
完了,景老师挑我理了。我急忙解释说:“真的,不瞒你,瞒你我不是人,我真不能喝,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这么有状态,要搁平常早就晕乎过去了,我——”
景老师半是生气半是看破红尘世事似的说:“行啦,别解释啦,我也不是啥值得你看得起的人物,不喝就不喝吧,我也不生气,生气显得我多不开事!”
他说不生气,可说的分明是气话。他运了口气,狠劲地一大口?掉了一两多。这么喝哪行,我得劝劝。不过,我这口才,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什么好招法,只得硬着脑瓜皮一路陪到底了。狠下心一想,干脆,也别花着钱还落埋怨,好酒好菜好心情的,豁出去得了,陪好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醉么?
又要了一瓶白酒,虽然是低度不伤肝的九加红,可凭我,也够咕嘟一阵儿的。
我说:“景老师,我喝还不行么?”
景老师叼着烟儿,眯缝着小眼睛说:“可,可别的,老孟大哥,能喝多少就喝多少,这样的干部不好找。大了,你可别说是我灌你的,你随你的心情。”
我生气了,心里讲话,行啊,真会搁语言整人啊。这老师可不简单。
这样,一气没把握地喝,直到我也喝到五迷三道的程度。说话唠嗑走了板儿,自己说什么,该表达什么不该表达什么已经不能控制了。我说:“景老师,看你也是个侃快人,满肚子墨水,叫饱读诗书是吧,不知道你这样有学问的人去没去过泡脚房洗头房和歌厅什么的?”
这同样是我们驿丞流行着的喝酒吃饭泡脚洗头一条龙招待朋友的套路。脑袋一热,想起来,就顺嘴溜了出去。
听了我的话,景老师大概的意思是说,那玩意他也听说过,可没去过,一是没机会,二是没有条件云云。现在,我已记不得我是怎么应的下茬儿,之后又是怎么说服的小景老师,那天,付过了酒菜的钱,我领着小景老师去了一家名叫红叶子的洗头房。
红叶子洗头房是我经常去拉座的一个地方。它距离我家和我存车的车库不太远,每当没有完成当天的定额时,我就停在红叶子的门口靠一靠,一些小姐和风尘客常常惠顾我的生意。
由于红叶子的地点较偏,不是在正街,是在胡同的胡同里,所以它的生意半年多来特别红火。可以想象,在红叶子洗头房里,我能见到几个已经半脸熟的小姑娘小媳妇。她们中的几个也认出了我,惊诧的眼光仿佛在说:来啦,的哥,都是熟人,可以打折的啊!
实话说,我没有那么好的胃口,我此行的目的是安排小景老师。小景老师被我交代给一个被称为“现场直播”的小姑娘。我跟这个常坐我车的“现场直播”说:“老妹儿,给你介绍一单生意,一个好朋友,有点喝高了,可得让他满意而归啊。”“现场直播”轻车熟路又拈酸拿醋地应承道:“谢了老哥。交给我吧。准保拿下。”随手接了我递过去的一张“老人头”。
小景老师晃晃悠悠地跟着“现场直播”进了一间挂着白色的确良门帘的单间。之后,我躺在红叶子不算宽敞的门厅里的一张沙发上睡着了。
大概是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我被一个可能是这里的“保安人员”推醒。他说:“你的朋友已经走了,他让我给你捎话说,他先走了。”我明白,这是这位“保安人员”在清我的场了。
可是,凌晨三点钟我能上哪去呢。我不能回家,如果这个时间回家,学娥一定要问我和景老师喝的哪国酒能喝到现在,这一问,会引出很多的麻烦和误会。我决定去我的车库里,在后车座上睡两个小时,天一亮,再出车,正好给学娥编个瞎话说,昨天晚上我们早早喝完酒,就又出车了,人家景老师嘛,文化人,根本没多大量,我又不会劝酒,吃了几口菜,唠了一会嗑就散了。
这样,在车里眯到天亮,然后出车。那天回家的时候,顺道在酱肉店里买了半只烤鸭,在朝鲜饭店里买了两盘拌菜,端到饭桌上,学娥还说,今天是怎么了,我打麻将也打得顺手,一块钱小麻将,八圈儿赢了一百多。
我说:“你也别老在家干糗,光搓麻将,还是去找个活儿干干吧!”
学娥说:“找啥呀,现在饭店里都招二十五岁以下的服务员,我这样老眉喀哧眼的下岗女工,只能干刷碗的活儿,我去刷大碗,油叽咯耐的你同意吗?”
我说:“那也比你现在在家干呆强,起码能有点进项。”
学娥急酸着脸说:“好你个孟春臣,我就说你当初是图我爹的钱才娶的我,没安好心眼。现在我下岗了,人老珠黄了,不能天天粘着你身上侍候你了,你就看不上我,竟然甘愿我去刷大碗,你也太没良心了!当初,我爸给你打下那么好的基础,你不争气没干好,你咋不寻思寻思呢……”
我说:“行了,我要是有半点瞧不起你的意思,这顿饭吃不完,就让‘瘦肉精’毒死。”我低头看了看菜盘里的肉丝。
学娥瞪着眼睛说:“什么精,什么精,你再说一遍?”
我说:“瘦肉精。你看你,成天泡在麻将桌上,原来一个饮食服务行业的先进工作者,现在连个病猪肉的名称都没听说过,真是可悲呀。”
就这样,那天晚上,我们两口子一直拌着嘴,直到后来进了被窝里才相互和气地说了些软话。但,不知为什么,整个过程中,前二十年后二十年的事情都提到了,就是没提昨晚请景老师喝酒吃饭的事。不过,怎么寻思我都不大好受,觉得是有些对不住小景老师。我对我酒后做过的那件事有些懊悔。我想,我怎么能这么没深沉呢,四十岁的人了,灌点猫尿,就稳不住架儿啦!?人家可是一个教书育人的老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