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4年第09期
栏目:好看小说
早上第一缕阳光刚刚掠过书房东南角的窗户,辛建业教授便坐到书桌前,翻开中文系教职员工通讯录,准备打电话。辛太太跟在丈夫身后走进书房,端上新沏的绿茶,却随手合拢那本通讯录:“大清老早打什么电话?说不定这时他祝农仁还没起床呢,天大的事也得沉住气,不然人家会觉得你对自己儿子的论文没有信心似的。”
辛教授喝了口茶,长长一声叹息:“唉,等超儿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得到一份高校教职,我可真该退休了,都61啦,精力体力都达不到了,跟系里那些青年教师坐在一起开会,像是人家老爸,自己也不好意思赖下去。”
辛太太倚靠在书桌边,用手指梳理着丈夫花白稀落的头发,又轻轻抚摸他额角那片若隐若现的老人斑,哄孩子一般:“你是由学校人事处延长聘期的二级教授,长城学者,没人敢说你赖着不走。再说也快了,最多再撑一两年,等超儿工作一落实你就退休,我跟你坐豪华游轮去周游世界,听说跑一趟就是两个多月,能到二十多个国家呢。”
书房外响起踢里踏拉的拖鞋声,辛超揉着惺忪睡眼推门而入:“爸,给祝农仁的电话打了没有?关照他参加我博士论文答辩的教授人选要仔细斟酌,千万不能请杀手。”除了与导师面对面,辛超对祝农仁向来直呼其名,语气中甚至带点瞧不起的意思。谁让祝农仁才是个四级教授,当博导也不过三年,辛超是他的第一批博士生弟子。至于辛超口中的“杀手”,辛教授明白是指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范修身。这位范某人曾经在辛超博士论文开题报告会门外,阴阳怪气地对辛教授说:“令公子的学术造诣真让老夫钦佩不已,颇具乃父之风啊。”当时辛教授表面谦逊地打着哈哈,脊背上着实惊出一阵冷汗。范修身比辛建业年长两岁,几十年来待在同一个教研室里,彼此之间莫说熟悉对方文风,扔一沓稿纸过去放在鼻子下闻闻,都猜得出是谁写的。
如今辛氏父子二人同在F大学中文系,父亲当教授,儿子读博,说好听点期盼子承父业,然而其中真实苦经辛建业教授是无处可叹的。当年为了让儿子进某重点中学,辛教授曾不惜放下身段,主动联系到那所中学校长,提出不要任何报酬给高中生开设名师讲座,以此换来儿子入读该校资格。儿子高中三年,辛教授硬是分文不取为该所中学开了三年讲座。高考时儿子成绩平平,而F大学作为全国985重点高校,录取分数线向来很高。辛公子的第一志愿之所以大胆填上了F大学中文系,是因为F大学有个不能为外人所道的内部规定,凡本校教职员工子女,只要高考成绩过一本分数线,全都可以进入F大学。
辛超进了父亲所在的中文系,本科四年过得可谓轻松愉快。各门课的任课教师几乎都被他称作叔叔伯伯阿姨,看在辛教授面上,谁好意思给辛公子成绩打低分。辛教授明知儿子连《红楼梦》都没兴趣完整读一遍,却硬要他报考古典文学专业研究生。辛教授太清楚了,除了自己任教研室主任的古典文学专业,儿子不可能在其他任何专业顺利拿到硕士、博士学位。而博士学位,则是获取高校教职的第一块敲门砖。
辛建业拨通了祝农仁的电话,开口便是哈哈大笑道:“祝老师,恭喜恭喜啊,昨天校高评会上,祝老师第一个通过破格晋升三级教授的评审,可喜可贺呀。虽说高评会有规定,不得泄露评审会议情况,但我想你祝老师不是外人,早点知道结果也好早点放心嘛。”后面几句话,辛建业有意调低嗓门,让对方感觉到他是冒着风险来报喜的。
果然,祝农仁回敬了一连串“谢谢”,随即开始投桃报李:“辛老师,令公子的论文答辩会我已安排妥了。参加论文答辩的本系教师只有范修身一人,聘请的三位外校教授关系也很铁,应该没什么问题,辛老师尽可放心。”
辛建业听到范修身这个名字,忽觉胸口发闷,像是遭人猛击一拳。但他努力克制内心不安,以很随意的口气问道:“辛超论文做的是‘宋词中的美学意象’,而范老师近年来好像专攻起老庄哲学了,不知是否还有兴致参加唐宋时期的论文答辩呢?”话刚出口,辛建业又担心祝农仁觉察出他与范修身之间的嫌隙,赶紧补上一句:“我不过随便说说,一切由你当导师的决定。”
祝农仁心领神会,意识到范修身可能并非辛建业满意的人选,于是立即补救道:“参加答辩的教授人选尚未最后决定,还可斟酌。”
放下电话后,辛教授沉默不语,辛太太在一旁催问:“哪几个人参加小超论文答辩,保险系数高不高?千万别把那范某人请来,他可不乐意看着你们父子两个都捧中文系饭碗。”
辛教授点头一声长叹:“是啊,我何尝不知道他范修身的厉害,当年我与他之间竞争长江学者,官司都打到了教育部呢。要不是爹妈晚生我两年,沾了年龄优势的光,这个‘长城学者’很可能就姓范啦。”辛教授说话时脑袋下意识晃动,仿佛还沉浸在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