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兰坐在无忧潭边的老柚子树裸露在外的根茎上。她上身朝前倾起,眼睛盯着潭水,右手在空中打开,翘着食指描画。
她在画或者写什么?
没有人知道。那些在她手下诞生又缺乏依附的手迹,谁也看不见,包括她自己。所以她才不厌其烦地描画或者书写。乐此不疲。
她总是这样高兴,笑嘻嘻地。白胖的脸庞瓷器般地反射着余晖,那细绒绒的汗毛竟然招现出金色。其实,亚兰的五官不好看,眼睛小了,一笑上下眼睑就搭在一块,鼻子也不挺直,嘴巴也一般没有什么特色。但亚兰无疑在我们庙村是美丽得无人可比的。她比我母亲小不了多少,却轻易凝固了时间,把十八岁的年华保持到现在,也许……将来。她的青春似乎无敌,然而我们庙村女人还是一点也不羡慕,甚至充满了惋惜。
这个痴傻女子把容貌停留在十八岁,把心智停留在五六岁。或者这样说,亚兰是因为五六岁的心智才挽留住十八岁的容颜——这有什么羡慕的?
她是退回去的。我母亲说,五六十年代扫盲,想上学的都可以上学读书,一个班上年龄参差不齐。她们在一个班上上学,亚兰是年龄最小的,却成绩最好,到初中就她俩跑镇上读书,后来镇上办起夜校,亚兰在夜校当起老师。夜校里,有一个从市里来的男老师,戴眼镜着灰布长衫,斯文儒雅。我们庙村上年纪的人都看见过那个老师,他来亚兰家里,背个画夹子,住在亚兰家好些天,与亚兰在无忧潭周围转来转去,对着潭水吟诗作画,还到无忧潭上的山林去转,去撞山林中庙寺的破钟。某一天,长衫先生正在无忧潭边画画,我们庙村来了几个人,扔掉长衫老师的画夹,铐上长衫先生双手。长衫老师拔腿狂跑,却又被拽住肩膀。就在拽住肩膀的一刹那,长衫先生跳进无忧潭水里。
亚兰每天来无忧潭水看。看着看着,人就痴傻下来,笑嘻嘻地,只晓得伸手朝着潭水乱写乱画。
长衫先生犯了什么罪?我们庙村猜测不一,有的说他本是畏罪潜逃在外的犯罪分子,有的说他是资产阶级家庭的富少,父母被押,他被送去改造却公然反抗中途逃脱,有的说他是潜伏下来的特务……总之就是怎么也脱逃不了干系的“政治犯”。
这么说来,亚兰是被爱情之火灼伤了神经,在她十八岁那年突然倒回了成长,容貌停留,心智退回五六岁。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谁会争究其举止再轻易地搅扰?哪怕以寻乐找玩的红夭也不。她冷不防地伸手去推去撞还会伸脚去踢,鼓捣出意外事故,然后转身跑掉,在询问质疑中狡辩胜出,哈哈冲天地快乐表白她不过开玩笑而已。红夭却从不打亚兰的主意。她经过蹲坐在老柚子树裸露在外的根茎上的亚兰,眼睛充满狐疑地打量,也只打量而已,而后轻轻走过。
她的皮肤这么好,一点都不老去。红夭会这么感叹一句。
哪里是感叹?隔三岔五的感叹,在时间中削弱了力量,变成了疑问——在我们听来就是一种发问了。既然发问,就有人回答:傻子呗,长不大了。
这根本也不是回答。公认的明摆着的答案,只不过在某种场合,以呼应疑问的方式说了出来。
那个说出来的人,却被红夭伸脚踢倒。红夭这次踢倒不同以往,以往都是笑嘻嘻地,玩笑似地,踢倒就跑,而现在却不是,她涨红了脸圆瞪着大眼,怒气冲天。
你知道个屁——红夭骂道,她双手叉腰,眼睛横扫我们,继续骂,你们庙村这些土包子们,就只会做个井底之蛙,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癞蛤蟆。
我们轰地一下散开。庙村的人是不喜欢骂人的,何况红夭还是个少女,何况她也是庙村人,她把她自己撇开骂我们庙村人,这叫我们感觉到难为情。红夭不许我们走,左右手拽住两个小女生,双眼喷火地教训:告诉你们小妮子,心底自由天地宽,人才不会老去,谁能做到?亚兰做到了。再不能认为她痴傻。
我们陆续跑掉。红夭气吁吁地站在原地,双手交叠,朝柚子树看去。柚子树下,那个倾身于潭水的亚兰,全然不管我们的吵闹,笑嘻嘻地,翘起右手食指,如同戏台上的人儿翘起兰花指在空中写画。
亚兰……你在干什么呢?红夭突然问道。
我们齐齐地停止脚步,回头张望。红夭那迟疑又温柔的声音,在我们耳朵边回弹,那是红夭的声音吗?
红夭正一步步走近老柚子树,她的脚步轻缓。而声音在几番回弹后陷入孤寂,最终沉没于潭水中的鱼跃声和风儿拂动枝叶花草的声音中。
嘴巴微微张开的亚兰,头颅微微仰起,眼睛盯着她的兰花指,兰花指在空中虚无地游走。她沉浸于她的世界,始终保持嬉笑模样。余晖下,那近乎透明的脸庞如同染上胭脂,而眯缝的眼睛汇集着投射来的霞光,烁烁有神。
那是一个傻女吗?
我们在那一刻,见证了红夭所说的话:亚兰不是傻子。可我也不同意红夭的话,什么心底自由天地宽,哪里是正经话。自由跑马了,心底还宽个啥。
我回去转述红夭的话。我祖母呸呸两声,瘪着缺牙的嘴巴说,这个妮子啊,就是心野得很,她以为聪明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人生只有八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晓得不?菩萨都还低头。
我不明白祖母的话。但我大体知道,我祖母是不喜欢红夭的,主要是因为红夭太占强太霸道了,有悖我们庙村特别是我祖母眼中的女儿观。
还“你们庙村”,看她奔到哪里去。
奔哪里去,她是要跟着世界老师打球……打回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