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6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老炳死了,谁都没想到老炳会死,更没有人想到,老炳是把自己吊在晾衣架上死的。没有遗书。窗台上有一个空酒瓶,白色透明玻璃,540毫升容量,商标完整,正面写着四个字:乙级大曲。此种中国酿酒厂上海出品的熊猫牌乙级大曲,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停产,这瓶酒,老炳是从哪个年头留到现在的,无法考证。可以确定的是,老炳死前喝了很多酒。
老炳开一爿“老炳烟杂店”,作为丁香弄里的一道风景,老炳常年以坐在一张发黄的藤椅上笑嘻嘻地抽烟的形象示人。老炳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抻直了大概有170厘米,却习惯于把自己塑造成一副弯腰曲背的店小二模样,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弓着背假装卑微的大虾。也许老炳死时果真成了一个卑微的人,至少他的体重是卑微的,要不,单薄的晾衣架怎么可能承重一具成人的躯体?确切地说,晾衣架其实只是一根焊在墙上的已经生锈的蹩脚铁条,不久前还在一张潮湿床单的重压下垮塌。老炳请毛小军去他家里,把断掉的铁条重新焊接好,完工后还给了毛小军一条薄荷绿双喜烟做酬谢。毛小军收下了烟,毛小军不认为自己和老炳之间有什么交情,借来冲击钻、电焊枪,费劲捣弄了半天,一条烟,不算多。
可是谁都没想到,毛小军修好晾衣架后没多久,老炳就把自己挂了上去。挂在晾衣架上的老炳显得很轻,当时接到报案的一干刑警破门而入,敞开的窗户和门之间形成一股穿堂风,身穿灰色睡衣裤的老炳在晾衣架上摆荡了几下,乍一看,像一条挂在窗台边晾晒的巨大的咸鱼。其实,晾衣架安装得不高,成年人站在地上,踮一踮脚尖,头顶就能触碰到铁焊条。挂在晾衣架上的老炳,下垂的脚尖差不多已经触到地面,脚下的白色地砖上还被划出了两道黑乎乎的脏泥痕迹。所以说,老炳是真心想死,要不死到一半后悔了,应该可以自救。
老炳咧着嘴叼着烟露出一口焦黄牙齿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不复再现,与活着的老炳比起来,死后的老炳无足轻重,人们在表达了几分适可而止的遗憾之后,更多的是真诚地怀念着他那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烟杂店。
隔壁“小孃孃水果铺”里的熟客指着烟杂店紧闭的大门对毛小军说:不方便了,买个油盐酱醋香烟肥皂,要跑两条弄堂。谁自杀我都相信,老炳自杀,我不信。
熟客是弄堂里摆修鞋摊的曲细。曲细得过小儿麻痹症,两条腿极细,且弯曲,故名“曲细”。曲细虽然只是个修鞋的,但对自己的生活质量,曲细的要求一点儿都不低,每天傍晚六点时分,曲细雷打不动要去水果铺里买两根香蕉,熟透了的,从整串香蕉上掉下来的那种。
毛小军坐在一筐青李前,一只一只地挑拣烂果。曲细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我觉得吧,老炳是被人杀掉的,情杀。
毛小军对曲细的说法嗤之以鼻:老炳那样子,还情杀?你悬疑片看多了吧?说完垂着眼皮摇头晃脑地哼起小曲。
曲细不服:我看老炳死了,你倒称心。
毛小军白了曲细一眼:称心个屁,他开他的烟杂店,我开我的水果铺,有什么相干?说着拎起半袋刚挑出来快烂没烂的青李:送给你。
曲细接过袋子,嘴却不软:不称心?那你哼什么曲?以为我听不出来?
毛小军松弛的圆脸霎时一紧,他一点都没注意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曲细这么一说,毛小军就吓了一跳,定神想想,却想不起刚才自己哼了什么曲,便说:曲细你讲话下巴托托牢,你瞎讲,我要吃冤枉官司的。
曲细拎着袋子出店铺要走,毛小军追在后面问:嗨!刚才我哼了什么曲子?你听出来是什么曲子?
曲细停住欲走还留的脚步,从身旁的纸箱里抠出一个鸡蛋大的枇杷,掂了掂:时鲜货,几钿一斤?
毛小军说:拿两个去,尝尝鲜。
毛小军对顾客素来一视同仁,都是住在同一条弄堂里的邻居,必须亲兄弟明算账,唯独对曲细,毛小军比较慷慨。曲细擅长找茬,毛小军想用水果堵他的嘴,曲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可曲细还是要客气一下的:那怎么好意思呢,这枇杷,进价不便宜吧?
毛小军说:我请你吃,你曲细是丁香弄里的土地爷,我得罪不起。毛小军说的是讨好的话,语气里却满是鄙夷和嫌弃,这让曲细感到有点伤自尊。可曲细是一个现实的人,自尊这种东西,就像泥土下面的种子,没有合适的春风和雨水,是不会发芽的。曲细很是智慧地决定,暂时不让自尊的种子顶出现实的泥土,只要掐着毛小军的关节,就能花很少的钱吃上超值的水果。
曲细成功地获得了毛小军的两个上好枇杷,以及半袋熟透将烂的青李,弯曲的双腿划拉着地面,出水果铺,向弄堂深处走去。毛小军没再追问什么,他有些疑惑,刚才自己一不小心哼出来的曲子究竟是哪一出?怎么想不起来?不过,倒是曲细提醒了他,老炳刚死没几天,他是不应该哼小曲的,一哼小曲,就暴露了心思。毛小军举起左手,在自己的左脸颊上象征性地扇了一下,以示自我警告。
其实毛小军是多此一举,丁香弄里谁不知道他和老炳有仇?哼不哼小曲,都不会影响别人的判断。